湖天映雪如银瓮,湖水朝来欲成冻。一场大雪,镜湖清浅如明镜,令人心眼开。这便是“镜湖”二字的来历。煮酒赏梅玩雪,泛舟听曲作诗,依着往年今时,镜湖游人如织,为平都城初冬盛景。
那夜习得落叶飞花剑法后,丁祸赖在老君庙,已过七日。这一日,一大早醒来,他便想起镜湖雪景乃平都城四绝之首,顾不得用早膳,便叩响了李红衣的房门,欲拉着李红衣去走一遭。可李红衣却闭门不见,隔着门说自己不过是个瞎子,不必去凑那份热闹。见房中闪着火光,虚影绰绰,丁祸便趴在门缝上,想看个究竟。他也好奇,这李红衣到底是何来处。
却不想,那躲在梁上的黑猫忽然一跃而下,落在了丁祸肩上。猝不及防,丁祸被吓得愣了许久才将黑猫甩开。当黑猫落地化为乙女模样时,丁祸忽生怒意,抓起那天机剑,欲使出那落叶飞花剑法。哪晓得李红衣并未骗他,他甚至连剑都未拔出,就被乙女一脚踢出了廊子,滚落于雪中。
爬起来又再次摔在雪中,丁祸大骂:“大清早,你发生鬼疯?”
乙女抱着双手道:“公子说,让我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长进。不出所料,你依旧废物一个。”
丁祸无语:“只几日而已!”
“从今往后,我会不定期试你功夫。”乙女道,“若你还是不中用,被我打死了,可莫要寻我麻烦。”
不等丁祸辩驳,乙女催促丁祸快些离开,案子了了,就无须赖在老君庙了。丁祸气火攻心,他不过是想领着李红衣去镜湖赏雪游玩,吃南风楼的点心果子。南风楼的黄金酥,必合李红衣口味。站在院中,丁祸骂骂咧咧许久,才发泄了心中火气,领着沈夜,策马往镜湖去。
已是午时,丁祸以为南风楼人满为患,怕是买不到了。可到了南风楼外,却发现伙计愁眉苦脸,不止南风楼,乃至整个镜湖都冷冷清清,除了大理寺的胥役,几乎不见生人出没。想起来时遇见宁远侯家的世子,宁远侯世子神秘兮兮,提醒他莫要来镜湖凑热闹,丁祸顿生疑窦。先让伙计将店中的酥饼各包了一份,丁祸才拉着伙计打听,是不是这镜湖发生什么命案了。
伙计左顾右盼,酝酿许久,才吐出几个字:“这镜湖,闹了大鬼了!”
说起来,镜湖闹鬼之事,与清河王张陵有些关系。
自淮阳王张栩回京后,朝中局势大变。淮阳王战功赫赫,手握兵权,且其人智勇双全,故有朝臣立陈宁帝,可立为张栩东宫太子。也有人以张栩生母做文章,其母宫女出身,死时也不过是嫔位。而清河王张陵,乃先皇后嫡出,清风霁月,是东宫不二之选。更有官员猜测宁帝心思,竟举荐丁祸过继许贵妃名下,封七珠亲王,年后入主东宫。此消息一出,吓得丁祸在老君庙躲了七日,他可不敢动那份心思,也因张熹凄惨下场而惧怕那个位置。太后闻言,给启祥宫送去了一句话,直言丁祸乃长公主独子,谁敢打丁祸的主意就是与福宁宫过不去。有太后出面,朝臣们才噤了声,替丁祸解了围。
朝臣们如蚊子一般在宁帝耳边唠叨,宁帝无比厌烦,终以太子新丧为名,立嗣一事年后再议。而后,宁帝下旨,追封张栩生母为贵妃,加封张栩为七珠亲王,并以侍疾为名,将张栩留在了京中。又为制衡张栩,也为平息朝堂口水,宁帝又封张陵为五珠亲王,与张栩共主东宫诸事。至于丁祸,宁帝称视如己出,也封了五珠亲王之位。
只是,一如既往,丁祸依旧闲散,不理朝堂事,成了李朝权位最高的废物。而清河王,婉拒宁帝好意,只愿在青云观清修,潜心悟道。如此一来,淮阳王独揽东宫大权,未入主东宫,却位同太子。
三日前,太子妃登门,拜谢张陵庇护之恩。张陵与太子妃,自小熟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可奈何,阴差阳错,张陵成了道士,她做了太子妃。如今再见,也不过是相顾无言,唯有心中戚戚。
待太子妃离去后,张陵回忆往昔,只觉遗憾。夜不能寐,张陵提了一盏灯笼,携了一株红梅,由战英陪着,出了青云观,夜游镜湖。
山水之间,茫茫白雪,船头的盈盈灯火,就如天地间微弱的一点星光。如今朝中的形式,战英知晓张陵的处境。可他也不能违逆张陵的心思,只能派人在撑了船在后面跟着。他也明白,张陵为何不还朝。张栩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替东宫复仇,需从长计议。
张陵独坐船舱之中,与红梅对坐,一人独饮。这是张陵第一次借酒消愁。修行这么多年,他终究有凡尘之心。不管如何隐忍克制,终究记得与她的情。当她红着眼,请求他护着她腹中的孩子,只因淮阳王定容不下她。虽他知晓,她心中只有哥哥的位置,可他几乎忍不住要搬回清河王府,请求皇帝赐婚。若她成了清河王妃,他的庇护才是名正言顺。
为了哥哥,为了她,他不能再屈居于青云观。可要成事,须从长计议,静心寡欲,隐忍行事。唯有眼前的萧瑟之景,天地俱寒,才能让他收拾乱了的心,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酒如清心咒,终在子时,清河王稳定了心神,做回了张陵。见夜已深,听得风声翻涌,他便招呼战英靠岸。可就在这时,手边的烛火骤然熄灭,船尾的冷风,好似女鬼的呜咽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更诡异的是,风声过后,竟传来琵琶声,还有女子低吟:“念前尘,心酸肠断。嗟旧梦,情心绕余恨。”
张陵神色一凛,顿觉离奇,伸手缓缓掀开了帘子。本以为这歌声是岸上传来,岂知他竟瞧见,船尾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她背对着张陵,弹着琵琶,哀怨地吟唱着:“日日我念爱郎,忆念郎君偷泪溅。难离难舍斩不断,情似丝般乱。”
唱毕,女子放下琵琶,啜泣道:“请王爷救救奴家。”
张陵以为是哪家青楼逃出来的歌姬,出了船舱。他欲细问缘由,可当女子转过头来时,却惊得冷了神色。那女子脸上竟然没了皮肉,只有黑色枯骨。更离奇的是,当战英听得动静,以为有人行刺,放下摇橹,匆匆而来时,张陵发现那女子竟然消失不见了。
而这时,眼前的湖水翻涌。听得“砰”一声,张陵与占英近前一看,却见船边飘着一具尸体。那尸体已经没有了皮肉,可张陵从她身上的衣物判断,就是方才向她求救的女子。
回到青云观后,张陵即刻命人连做了三天法事。也因此,传出了镜湖闹鬼之说。如此举动,也让淮阳王府认为张陵与丁祸,都是一路货色。尤其是张陵联合礼部上书,向宁帝请旨,要在文昌阁游傩狮,祛邪魅,为李朝祈福。
镜湖闹鬼之说,甚嚣尘上,怕鬼的不敢踏足,也有胆大的不信鬼神之说而视若无睹。就在昨夜,有两名长安书院的儒生,在红楼喝了一夜花酒后,一拍即合,要去镜湖夜游。
将小船划至湖中心,二人立于船头,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可酒醒之后,顿觉腹中饥饿。于是,一人提议,不如就着煮茶的炉火,烤条鱼吃,岂不美哉。另一人从舱中摸出鱼竿,坐于船尾,悠然垂钓。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俩书生且唱且钓,终有鱼咬了钩。二人兴奋不已,合力拉起了鱼竿。却不知,他们钓起的不是鱼,而是一个灰色的陶罐。扯去陶罐上的水草,清晰可见,陶罐上刻着经文。
其中一人读过几本经书,嘀咕道:“似乎是《渡亡经》。”
忽一阵阴风起,另一人起了鸡皮疙瘩,便道:“古怪得很,不如丢了吧,莫要惹恼了这水里的神仙。”
二人欲将陶罐丢回水中,可因那陶罐上生了滑腻的青苔,一失手,那陶罐竟掉落在甲板上,摔了个粉碎。而陶罐中装着的,是几缕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头发之中,裹着一枚黄色的纸符。他们虽看不懂这符咒画的是什么,却认识符咒上似有“镇祟”二字。
呼吸之间,那符咒见风自燃,化为了灰烬。灰烬消散的一刻,湖面上竟传来呜咽鬼嚎之声。邪风骤起,湖面荡漾不止。二人看着从水下浮起的东西,吓得白了面色,软了腿。
湖边白雪映衬,黑水之中,忽飘起了数十具枯骨。
镜湖骇人的鬼嚎之声,似传到了崇义坊中的文昌阁。文昌阁中,供奉着一个饕餮纹吞口狮傩狮头。傩狮似受了召唤,忽有了生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丁祸听得这镜湖的离奇事后,提着酥饼,快马加鞭又去了老君庙。可他推开门,却见乙女正陪同李红衣,正替一老妇诊病。待乙女送那老妇出了门,丁祸似忘了早上的事,凑到李红衣面前,先递上了酥饼,后绘声绘色,描述起镜湖的诡异事。他还不忘补充:“新任大理寺卿,是个吃空饷的,根本不管事,将这案子交给了林亦处置。以林亦的脑子,怕是又要被人算计了。”
对于丁祸送来的酥饼,李红衣只闻了闻,便推到一边。乙女与昊六闻着酥饼香味,垂涎欲滴,以为李红衣不喜欢,同时伸出欲取。可他们没想到,李红衣忽护住了酥饼,与丁祸道:“有这功夫,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丁祸本为李红衣推开酥饼而失落,可看着他护着酥饼不容乙女和昊六染指,忽又舒畅了起来,敷衍着道:“难道他还能将这案子再推到我身上?”
李红衣这才明白丁祸根本不知自己被人下毒一事,直言道:“你可知,你经脉堵塞,是因有人在你吃食中动了手脚。”
“动手脚的意思是,下毒?”丁祸一脸不可思议。他身旁的沈夜也是一脸诧异。
李红衣点头道:“也因这毒,才致你偶尔嗅觉失灵,易怒易燥乃至精神失常。”
沈夜连连点头,只因李红衣的说法解释了丁祸以往那些出格的行为。可丁祸却一脸质疑:“你说我嗅觉失常,我不否认。那日开棺验尸,我未闻到半点异味。可你说我精神失常,我不承认。我堂堂平南王精神失常?休要胡说八道。”
丁祸怒起,欲大骂时,却见乙女与昊六甚至沈夜都呆呆地看着自己,他才意识到李红衣说得没错。一时尴尬,丁祸当没发生过一般坐下:“那我还有救吗?”
李红衣心中发笑:“倒也无妨。初雪红梅之气,已化解你体内的淤毒。再调养半月,便可恢复如初。”
微微松口气,丁祸又道:“若你没替我解毒,又如何?”
乙女幽幽道:“如你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不是……”丁祸忽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太子哥哥也被人下了毒?难怪他近来忧思郁结,意志消沉……”
细细想来,丁祸打了个哆嗦。他身边的沈夜,也是白了脸色,后不怕不已:“公子可知,下毒的是谁?”
李红衣打开食盒,摸了块酥饼,只吃了一口便展了颜,笑道:“太子死了,你家王爷死了,得利的会是谁?”
丁祸眉头紧皱,抱着双手,深呼吸了一口气:“莫要打哑谜。这酥饼,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