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十四日光景,青云观那株红梅,竟全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如火一般。
为让胡升开口,审结阴灯一案,张陵明里暗里,都给了丁祸不少助益。张陵也知道,此一案不能一击即中,故在胡升死于大理寺狱中时,也只是借驴下坡,顺势了结此案。
淮阳王在太子张熹死后,也及时未赶回平都城,为的就是撇清与此案的关系。胡升为了保全全族,不得不揽下所有罪名,“畏罪自尽”。如宁帝所言一般,淮阳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手上不沾半点脏污。
于此案,张陵所求不多,只求还张熹清白,故他接受宁帝对外宣称张熹为病故,风风光光处理了他的身后事,给了他体面,也给了宁帝体面。而淮阳王入东宫哭祭张熹时,张陵也保持着以往的风度,安抚他节哀,以后能辅佐父皇的,只有他这战功赫赫的淮阳王了。
东宫出殡时,丁祸看不惯淮阳王装模作样,出言讽刺,张陵只细声提醒他:“不知常,妄作凶。”丁祸似懂非懂,但还是安静了下来,毕竟他也懒得与淮阳王争个高低,心里只想着快些去见李红衣,因李红衣承诺了要送他一样好东西。
将张熹的灵柩送入慈恩寺停灵后,余下的事就交由礼部处置。由战英陪着回到青云观,张陵已觉身心俱疲。而他在上了石阶,欲在廊子里歇息片刻时,战英却察觉到后院有刀剑声传来,似有刺客闯入。
天宁二十年,十一月二十,戌时三刻,青云观。
战英欲招来护卫,张陵却摆摆手,让战英退下,只因他知晓来人是谁。用清水洗了把脸,张陵提了些精神。漫步往后院走去,梅香扑鼻,他听得有人在吟诵:“人赋红梅少,予诗为补遗。霞融姑射面,酒耻寿阳肌。太洁遭时妒,独醒为众疑。漫随春色媚,自保岁寒姿。”
听得那句“太洁遭时妒,独醒为众疑”,张陵心中苦笑。远远地,他瞧见红梅树下,有一人在舞剑。而舞剑之人,是李红衣身边的乙女。乙女使着一套她自创的阴阳剑法,如她人一般,穿梭阴阳,变化莫测。而她此时舞剑,也有撒气的意思。她自认为功夫了得,可那日与青儿一战,竟被克制得无还击之力。
李红衣也不劝慰,任由她撒气。而此刻,李红衣坐于那红梅树上。不同于往常,身着一袭墨色外袍,内搭红色里衣,头上只以一根茶木簪子挽着发髻。手中拿着一个白玉酒壶,漫不经心地喝着酒,红梅如火,更衬出他如仙般清冷与邪魅。相比之下,一袭白色道袍的张陵,却透着翩翩清雅公子气。
见张陵行来,乙女收了招,化为黑猫,跳上院墙,自己撒欢去了。李红衣使出逍遥步,从树上缓缓落下,笑道:“不请自来,王爷不介意吧?”
张陵只看着李红衣手中的酒壶,笑道:“原来先生也好酒。”
“赏梅没有酒,那是暴殄天物。”李红衣道,“今日来,有两件事。”
张陵道:“先生请讲。”
李红衣伸手摘了一枝红梅,丢入酒壶之中晃了晃,喝了口酒道:“青儿拖我给王爷带句话,其实那日她来青云观,只是询问太子,澧县贪渎一案,究竟如何。”
听得这话,张陵顿时冷了脸色。李红衣言外之意,张熹死于青儿之手,实为求死。回想张熹那夜的神情,他所遭遇的算计,张陵不知自己何时落了泪。他后知后觉拭泪时,李红衣又道:“太子也托青儿给王爷带了句话,这条路很难走,希望王爷不要受那么多苦。”
闭上眼,张陵沉默了许久,才知张熹那日登门,不只是为告别,也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而在替他铺一条路。只是,是否走这条路,他给了他选择的余地。
当李红衣将酒壶丢给他时,他并未推迟,喝了一满口。回味酒香,张陵恢复平常神色,又道:“第二件为何事?”
李红衣收回酒壶,笑道:“这口酒,这两句话,就当是谢礼了。”
看着李红衣踩着逍遥步,飞出了青云观,消失于夜色中,张陵站起身看着满树的红梅,他虽不知李红衣为什么而谢,可他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选择。只因这红梅,是他来青云观修行时,张熹差人送来的贺礼。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忽有雪花飘落,张陵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笑道:“初雪逢其时。”
自慈恩寺回来后,丁祸才有时间进宫向太后请安。因着这几日吃素,太后忧心丁祸坏了胃口,早备下了几样他爱吃的肉食。只是,丁祸进宫并不是为吃,而是为哄太后开心。失了皇长孙,太后也是伤了心的。
丁祸先送上了他派沈夜搜集的一些民间传奇话本,又说起了李红衣的事儿。在太后面前,丁祸不自觉将李红衣夸得天花乱坠。而太后,在李红衣进宫替丁祸辩白时,出于好奇,在暗处瞧过。只是一眼,太后便在心中认定,这孩子是值得丁祸倚靠的。
只不过,太后得藏着心思,见丁祸手舞足蹈,笑道:“瞧你把他夸得,跟天上下凡的神仙似的。此前,你不是对他颇多抱怨吗?”
丁祸耸耸肩:“为着这个案子,他这般帮我,不止还了我清白,还替我查清此案交了差。若再诋毁他,显得我平南王没半点风度不是?”
“那你跟皇祖母说这些。”太后试探道,“是想替他求个一官半职,还是让皇祖母赏他些什么?”
丁祸摇摇头:“都不是,王权富贵不是他所求。我只是觉得,也许李红衣想见见皇祖母。每每提到祖母,他那双眼睛,都会软下来。不如,皇祖母宣他进宫见见?”
太后摆摆手道:“一个深宫老妇人,见他这外男做什么?不如这样,皇祖母新做了些点心,你给他送去,就当皇祖母谢他帮你之恩了。”
说话间,有女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丁祸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太后从未做过的黑茶酥。丁祸忍不住伸手,却被太后轻轻拨开,听得太后道:“既是送他的,你就别做馋嘴猫了!”
丁祸无奈,只得将盖子盖上。忽听得殿外一声欢呼,丁祸回头一看,才知是下了雪了。提着食盒,丁祸兴冲冲往外跑去,边跑边喊:“皇祖母,我这就给他送去!”
可丁祸跑到殿外后,又折了回来,凑到太后跟前道:“对了,有一事请教皇祖母。说起来,这案子是李红衣破的。就算不把功劳给我,他与陵哥哥,也不必将这功劳推给林亦吧?林亦可是差点将我送上黄泉路的。”
太后自然知道,李红衣与张陵的用意。若是这案子,是丁祸破的,那必得罪胡升身后的人,给他招来更多的算计。只是,太后并未点破,只道:“许是他们见林亦可怜吧,没了父母,如今又失了叔父。”
丁祸点点头:“说来也对。林亦这家伙,虽然死板得很,令人厌恶。可他也是可怜人。往后,还请皇祖母多护着他些。”
见丁祸又蹦蹦跳跳走远,太后脸上,不自觉露出极温暖的笑意。大抵是因她到了这个年纪,又感受到了骨血之暖。至于林亦,她自然得照拂。当年,若不是林亦父亲以性命相护,丁祸已死于襁褓之中。
平南王府的马车在老君庙外停下时,已是子时。不过两个时辰,老君庙乃至南山都已白茫茫一片。丁祸提着食盒,跳下马车,稚童般往里跑去。沈夜在身后大喊:“王爷,当心雪滑!”
丁祸哪顾得了这些,入了院子便大喊:“李红衣,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远远瞧见,廊子里亮着灯。灯笼之下,李红衣披着一件墨色狐皮大氅,坐在火炉边,烤着板栗,煮着茶。他知他要来,便早早在此等着他。
沈夜的话,成了真。踩着一块青石,丁祸整个人扑入了雪里。当他从雪里爬出来,看着食盒无碍,憨笑着跑到廊子里,凑到火炉边搓着手:“你说这天,怎么就这么冷了。”
李红衣看了眼食盒,闻到了极熟悉的香味,可他不动声色,假意责备道:“都这个时辰了,你也不怕被人半路劫杀了?”
凑在李红衣旁边坐下,丁祸抓起一颗剥好了的板栗丢入嘴里:“在你的地盘出了事,那可有损你夜游神探的名声。如今,平都城里可传开了,你李红衣不只是神医,还是神探。”
李红衣裹紧了大氅,喝了口热茶:“你到底来做什么?”
丁祸不知李红衣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那食盒上,有一搭没一搭道:“乙女和昊六哪去了?”
“下雪了,猫冬呢。”李红衣没好气道,“你方才说,给我送什么好东西了?”
丁祸这才想起将食盒递到李红衣面前:“皇祖母送你的黑茶酥,就当谢你帮我之恩。”
久久地看着沾满黑色细沫的酥饼,李红衣不自觉嘴角扬了扬,拿起一块塞入嘴里。嚼着嚼着,竟红了眼眶。
丁祸不知李红衣心思:“皇祖母的手艺,可是御厨都不如的,你这神情是何意?”
“好吃。”李红衣意识到自己失态,转移话题般拿出腰间的白玉酒壶,“这酒壶,就当给你的谢礼了。”
“就是你说要给我的好东西?”接过白玉酒壶,丁祸两眼冒光。打开酒壶,闻着酒香,他又道:“我能尝一口吗?”
不等李红衣说话,丁祸抱着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打了嗝,回甘他才知酒里泡了红梅。回甘之后,他忽觉通体舒畅,似全身的血肉都活了起来。最要紧的是,他感受到一股内力在涌动,且脑中不自觉回想起了那落叶飞花剑法的招式。
李红衣一挥手,挂在殿中的一把名为“天机”的剑,飞至丁祸手中。李红衣道:“这是我父亲的佩剑,名曰天机。它与你有缘,送你了。”
拔出剑,丁祸周身环绕着一股他参不透的灵力,受天机剑驱使,丁祸飞出廊子,落于那茶树间。好似又入了梦,他追随着那红衣仙人,挥舞着天机剑。剑气卷起风,风卷起雪和落叶,驱散了躲在暗处的万千邪祟。
沈夜出现在院中,看着李红衣的身影,不可思议道:“这是我家王爷吗?”
数招之后,那红衣仙人飘然而去,丁祸收了招,风雪落下,万物归为宁静。丁祸一脸惊异,冲着李红衣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我竟能使出落叶飞花剑法!”
“你空有内力,无法施展,只因经脉堵塞。”李红衣站起身,“我不过是借红梅之气,打通了你的经脉而已。从今往后,你可在夜间使出落叶飞花剑法,保你周全,也可助我行事。”
丁祸横眉:“只在夜间?你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李红衣回道:“若你勤修苦练,白日亦有可能。”
耸耸肩,丁祸没什么所谓。至少,他从今往后,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跳上廊子,又抓起酒壶喝了口酒:“你说助你行事,是何事?”
看着丁祸手中的天机剑,李红衣缓缓道:“寻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