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辰山,林亦清楚记得,三个月前,闹出过另一件案子。这个案子的原告,是城南长康坊一间成衣铺的老板。因经营不善,他的铺子濒临关张。可说是因果,他生意红火发达时,乐善好施,与辰山无名庙里的和尚结了缘分。他走投无路时,庙里的和尚,便借了他香火钱二百两以作周转。也是靠着这二百两,他的成衣铺竟起死回生,扭亏为盈,过了那生死难关。
这场官司,便由这二百两而起。夏末的一场暴雨,引发了山洪,庙后滚下来的巨石,砸穿了屋顶,致使大殿坍塌了半边。为修缮之事,庙里的和尚便向他追讨那借出了的二百两香火钱。哪晓得,他却百般推辞,最后竟狡辩自己从未向庙里借款。苦于未签借据,和尚们无奈只能向平都府递上了一纸诉状。他为避这场口水官司,竟又向平都府报案,称这庙里的和尚并非和尚,是江湖上的逃犯伪装,以香火钱行高息借贷之事,敛不良不义之财。因此,这无名的寺庙,便传出了小吉祥寺之名。
事涉佛门,平都府也不能将这案子拒之门外。最要紧的是,吉祥寺为皇家寺庙,其香火贷有户部扶持,合李朝律法。吉祥寺也不能因这案子,失了风评。府尹周旋了许久,又将这案子推到了大理寺。而大理寺,又将此案派给了林亦查证。
林亦费了一番功夫,往返于辰山与长康坊,终于捋清了真相。庙里的这几个和尚,的确偶有饮酒等破戒之事。也如原告所言,他们一开始并非和尚。只是,他们不是逃犯,只是几个江湖人而已。因厌倦了江湖之事,得前任主持剃度后,隐匿于这庙中。一年前,主持圆寂,他们三人继续守在庙里,修行修身,以了残生。至于那二百两借款,虽无借据,却有人证,是那成衣铺老板背信弃义,欲赖掉这笔借款。
大理寺判决,成衣铺老板诬告佛门中人,杖责三十,勒令其三日内归还借款。可当成衣铺老板将二百两送至庙里时,几个和尚却将这笔借款勾去,那遗留在大殿中的巨石就是果,也是他们的缘法。大抵也是因这案子,让他们顿悟,真正入了佛门。
礼部得知此案前因后果,欲拨款修缮这间无名寺庙,并给寺庙赐名。可几名和尚却礼部的人婉拒在门外,只道:“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至于林亦,几名和尚感念他还佛门清白,以一串佛珠作为谢礼。
因着丁祸拾起的佛珠,林亦才记起了这桩旧案。也因这桩旧案,让他得出了线索:“此人,应自无名寺来!”
丁祸将佛珠交到了李红衣手中,“管他是生是死,咱们就去无名寺走一趟。保不齐,他还在庙里躲着呢!”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九,子初,淮阳王府。
自交出了赤羽营的兵权后,张栩假意得了一场风寒,将东宫的一切事务,都送回了通天阁,一心在淮阳王府“养病”。通天阁传来口谕,宁帝命他主理十二月十二在文昌阁举行的百福宴,他也以一道请罪的折子,挡回去了。
每每喝得烂醉如泥,他会想,他自己算得上步步为营,清除东宫障碍,回京时风头无两,不可一世。太子之位,唾手可得。哪晓得,不到两个月,他已画地为牢。通天阁若再寻得他一点错,或他再让通天阁看出他有觊觎东宫的心思,他下场不会比已故太子张熹好过。
他也无法猜透宁帝的心思。明明是他将自己推到那个位置,如何事成后又变了脸,将他当成了一枚弃子。若宁帝属意清河王入主东宫,那也就罢了。可他能看得出,张陵也只是宁帝的一枚棋子,挟制他的一枚棋子。
也许真如后宫的猜测,宁帝选定的太子,是平南王丁祸。可这样的猜测,毫无道理。历朝历代,找不出一个皇帝,会将自己所有儿子逼死,将皇位传给一个外姓人。
游名章递上来的这封密信,给了张栩答案。张栩觉得这答案无比可笑,可他愿意接受。“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道理。”他忽醒了些酒,还记得阅后即焚,将密信揉成团,丢入炭火中。看着这个答案化为了灰烬,张栩方才眼里的绝望也一点点散去。
这个答案,让他下了狠心,走最后一条路。成则稳坐高堂,败则血流成河,世上再无淮阳王府。从果盘中,挑了一个血红的苹果。闻着苹果的清香,张栩忽觉神清气爽。
脱了鞋袜, 赤脚踩在雪里,张栩终于懂得张陵为何喜欢萧瑟之景。咬牙切齿般,咬了口苹果,张栩笑道:“好久没这么名正言顺,看平都城的天了。今夜这月亮,美得很。”
游名章看出了张栩的心思:“殿下三思啊!莫要再入了李红衣的算计。”
“李红衣算计的,从头到尾就只有通天阁。”将苹果连核带皮嚼碎,张栩一脸畅快,“你可知当年皇叔兵败,是为何?”
游名章道:“若不是梅王李暮烟,这天下就是兰王的了。”
张栩拍了拍游名章肩膀:“通天阁那位,请不到梅王。因为梅山,被他一声令下屠光了,灭族了!”
辰山不比南山,无名庙也不比老君庙,山上的路难走了些。山上的路,多为陡坡悬崖。自大雪封山后,除去野兽,根本无人走动。这几日雪也化得少,入了夜后,又结成了冰。若无些功夫傍身,稍有不慎,便要摔下悬崖。
林亦本劝苏音儿在山下等候。苏音儿哪里肯听,抬腿就跑。林亦只得心惊胆战跟在她身后,贴身护着。可走了没多远,她便认了输,只说自己在山下等他们便好。乙女打着哈欠,正好也懒得动弹,主动提出陪着苏音儿往山下走。有乙女护着,林亦也心安。
远远看着乙女护着苏音儿下了山,寻了一间供香客落脚的茅草亭避风,林亦才使出了轻功,往山上跑去。而李红衣与丁祸,踩着逍遥步早已将他抛在身后。他曾将丁祸当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王爷,可如今他却成了堪比李红衣的高手。
这世上的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稍不留神便翻云覆雨。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九,子初,辰山,无名庙。
林亦赶至无名庙门外时,丁祸已叩响了庙门。庙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叩响第三声后,庙门被缓缓拉开了。门里站着人,手提着一盏灯面已残破不堪的纸灯笼,着一身灰色僧袍。僧袍过于大了,与他瘦小的身子极不相称。他看上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可脸上却挂着属于八十老者的沉稳与沧桑。
丁祸笑道:“你的确不像个和尚。”
和尚单手行礼,笑着回应道:“阿弥陀佛,贫僧等候三位施主多时了。”
和尚说罢,引着李红衣三人,上了门后的台阶,往大殿走去。李红衣与林亦同时注意到,和尚的手上挂着一串与他们在雪地里找到的一模一样的佛珠。而丁祸在入了大殿之后,看着那巨石躺在佛祖的佛像前,而他们头顶有一个巨大的窟窿,惊呼:“这的确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和尚又是一笑,也不打量眼前三人长什么模样,招呼他们在巨石前坐下。
李红衣并不坐,拍了拍衣襟上沾的雪,抬头看着屋顶上寒风哆嗦:“和尚你知道我们要来?”
和尚点头道:“方才做了梦。梦里有人给贫僧传话,说今夜有三位公子造访。故贫僧早早在此候着。”
林亦素来信佛,在和尚面前,尤其是佛祖前,显得十分恭敬虔诚。和尚递过来的茶,他默默地喝了。他唯一好奇的是,另外两个和尚为何没有现身,可他也没有问出口。至于丁祸,似乎是在事外,呷了口茶后,嘀咕道:“你这茶也益于修行。”
李红衣又道:“这么说,和尚知道我们来是要问什么?”
和尚微微摇头:“贫僧不知。”
李红衣这才在和尚对面坐下。打量着和尚的身形,还有他涌动的内息,李红衣察觉到,眼前的和尚看似与那灯笼一样弱不禁风,实则是位高人。不过,他的身份,也不该在此时计较。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他道:“林少卿!”
林亦这才从怀中,掏出了苏音儿绘制的那幅画像,摊开在了和尚面前,温声问:“大师可认得此人?”
只看了画像一眼,和尚点头道:“认得。他曾在庙里修行了一个月。”
“那他现在何处?”林亦又问。
和尚正要开口,却见林亦又掏出了从雪地里拾得的佛珠,眼神立即就变了。他收回了脱口而出的答案,转而问道:“三位寻他做什么?这串佛珠,如何又到了林大人手中?”
那口茶,终于在丁祸口中散了余味,他也终于有了心思参与这场问话,抢答道:“昨夜,山下死了一头狼。这串佛珠,是在狼血中找到的。依我们的推断,那头狼,很可能是他杀的。”
和尚却道:“不可能!”
“他不只是杀了一头狼。”李红衣补充道,“昨日夜间,他还血洗了芙蓉楼,伤了十二条人命。”
和尚还是摇头:“三位必定是弄错了。虽他有些过往,也可能做出这等事。可你们说的事,肯定不是他所为。”
李红衣追问:“和尚为何如此笃定?”
和尚微微叹息了一口气,说出了答案:“十日前,他遭仇家追杀,已经死了!”
李红衣三人,虽早有此猜想,可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有些意外。丁祸甚至因为手抖,而打翻了桌上的被子,哆嗦着与李红衣道:“也就是说,这案子,又是恶鬼杀人?他冲你来,莫非与你有血海深仇?”
天宁二十年,十二月初九,子时二刻,辰山密林。
辰山脚下那茅草亭,不只是能避风,还能生火。苏音儿与乙女坐在火炉边,说着闺中的私房话,倒也自在。她们也没想过,要在李红衣几人下山前,做些什么。她们也相信,李红衣必定能在寺里得到答案。
可茅草亭后的密林中,忽传出的一阵呜咽声,却吓得苏音儿一把抱住了乙女胳膊。乙女见苏音儿这样,笑道:“听说你为了见林亦,镜湖中浮出那么多具尸体,你都敢一人去。如今只是林里的一阵风,倒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有他在,我自然不怕的。”苏音儿道:“更何况,似乎不像是风声。”
乙女仔细一听,可她听到的,却是密林中似有脚步声。有一人,踩着雪,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往前走。甚至,她回头往密林看去时,竟见密林中有一个人影在快速移动。
“谁!”乙女拔出剑,便冲入了密林。
苏音儿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才追着乙女而去。可她们冲入密林,追逐了许久,却发现那人影已经不见了,呜咽声也在前面的树下戛然而止。
抓起一根烧着的柴火,二人缓缓朝着那树下走去。待走近后,她们的动静,惊起了树下的乌鸦。乌鸦们惊恐四散发出的声音,便是她们听到的呜咽声。而这些乌鸦方才聚集的地方,是一座被挖开了的坟。坟中的那具尸体,已被乌鸦啄得血肉模糊。
火光之下,苏音儿看清了尸体的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就是那画中的男子。而乙女看清了尸体旁边那翻过来的棺材盖上,写着几个血字:戏局既启,正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