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危局.上
连落2025-03-25 18:215,455

  暮色四合,热浪裹着沙尘拍在迎风的玄甲上。

  牧川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赤色泥浆,它长时间的疾驰,浑身汗水打湿了皮毛,挺立的鬃毛缕缕下垂,少了几分威风。

  李明月伏在他怀中,耳畔紧贴着他胸口,能听见心跳声混着马蹄余震,一下下跳得飞快,却又迅速归于平稳。

  “下马。”

  牧川骤然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率先翻身落地;而李明月鞋刚沾地,便陷进晒软的泥土里。

  她踉跄着去抓马鞍,却因掌心的汗水保持不住平衡,与指尖擦肩而过。

  牧川正掰开爱马吐着白沫的牙齿,检查其舌苔,确定它无事,喂了把麦芽糖;而后掌心拂过它汗津津的脖颈,熟练地安抚着它,始终没回头看一眼跌倒在泥泞中的倩影。

  望着他那宽阔脊背,李明月抿了抿被炎炎烈日灼痛的双唇。

  好个真真切切的“下马威”,骐骥掌中宝,娥眉路边草。

  李明月抬起头,先行环顾四周。

  这是一处偏僻的山坳,面前有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溪水清澈见底,发出潺潺的声响,正适合队伍停下,稍作休整。

  她正准备奋力从泥里爬起时,曹野那的盔甲已横在眼前。

  这位女将如同提枪般,单手拎起公主纤细的臂膀,低声提醒:“站稳,当心绊马索。”

  “多谢曹将军。”李明月费力摘去衣角沾的苍耳子。

  她的鬓发已散乱,满面尘土,身上被泥浆浸透,异常狼狈。反观牧川等人,将别在腰间的衣摆放下,便又是潇洒的虎将了。

  曹野那目光扫过她裂开的裙摆,冷声道:“间色裙再利落,终究不是行军该穿的装束,公主最好改换袍服。我那有备用的缺胯袍,可暂时借与你穿。”

  战场上刀枪无眼,没人会因为女子容貌出众而对她手下留情。

  “曹将军说得在理。”李明月捻着浸了血的发丝,忽而轻笑,“但我作为‘活靶子’若不显眼,又如何一直吊着居心叵测的豺犬。”

  曹野那绷紧了嘴角,“拿命作饵的公主……倒是新鲜。”

  离开前,她眼中闪过一抹探究。

  被宫廷悉心呵护而成的牡丹,能在沙场上撑几天?

  

  李明月尚可忍耐这一路的艰苦,她的侍女却忍不住心疼她吃的苦头。

  思烟急匆匆地跳下马车,一眼便瞧见了像在泥塘里打了个滚的公主。

  “殿下!”

  思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一把扶住李明月,上上下下地打量。

  “您怎么弄得这般狼狈,是不是受伤了?”

  李明月摇了摇头,“我没事,换身衣服就好了。”

  “不行,您和我回车上,待检查了才能安心。”

  思烟搀着李明月回到马车。

  她指尖拂过李明月腕上红痕和腿的淤青,颤抖道:“您不是在那位牧将军的马驹上吗?奴婢可是听说,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怎的连护您周全也做不到?难为公主了!”

  李明月闻言,苦笑一声:“世人皆道‘公主’尊贵,可在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士眼中,‘公主’二字仅意味着‘麻烦’,会‘拖后腿’。”

  虽说牧川与崔连城素有旧怨,但受她算计才陷落入绝境,他不过是迫于形势暂结同盟,眼底的冷漠却始终未敛。

  与那些垂涎她的男人都不一样。

  思烟蘸着薄荷膏的丝帕停在半空:“所以咱们只能同那个牧川联手吗?万一他……”

  李明月将纱布缠上渗血的手腕,她已没有回头路了,不殊死一搏绝不甘心。

  “你可见过熙儿常玩的骰子?牧川与我的筹码一同押上性命,孤注一掷。这一局,他不得不保下我。”

  

  其余车马随后而来时,李明月早已登车梳洗。

  李熙头一回离开长安,先前的恐惧早在追逐中消磨殆尽。现下没了姑姑约束,他下马车后像一只撒欢的小狗,满眼都是新奇。

  “哇,有河!”

  李熙蹬掉鞋袜,卷起绸缎裤脚,直接跳进水中。水花迸射,他哈哈大笑,十指插进水里乱搅。

  两条草鱼从他指缝溜走,溅起的水花糊了他满脸。

  彦辰抱着刀,靠在一棵壮硕的杨树下,见小世子吃瘪,喉间不由漏出两声闷笑。

  “笑屁啊!”李熙甩着湿透的袖口,跳脚道,“有本事你来!”

  “行,我来。”彦辰从地上捡了块石头,颠了颠,指尖的石子破空,溪水“哗啦”炸开银浪。

  肥硕的草鱼被气劲掀到鹅卵石滩上,翻着肚皮,鱼尾啪啪抽着小少年沾泥的皂靴。

  三枚鹅卵石在彦辰的掌心无声轮转,他扬了扬眉,“如何。”

  “哇!”李熙看得目瞪口呆。

  他惊呼一声,将这条扑腾的草鱼捡了起来,怀中的大鱼奋力挣扎,打湿了他的衣裳。他却毫不在意,兴奋地举起鱼儿。

  “烤鱼!我要吃烤鱼!”

  “追兵在后,生火烤鱼来不及。”彦辰看着他欢呼雀跃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用盐渍了风干,易于携带,方便保存。”

  李熙虽有些失望,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好,你的‘战利品’,你说得算。”

  

  伏廷擦拭弯刀的手顿了顿,贺骁阳突然走过来,刻意撞上他肩甲。

  “三哥瞧见没?之前朝咱们射娃娃的八成是这小子。”

  牧川的眼神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嗯,是他。”

  “公主的下属头角峥嵘。”贺骁阳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咧嘴一笑,“让我去探探他的斤两。”

  说着,他便大步朝彦辰走去。

  “小郎君准头不错啊,看得我手痒了,咱俩比一比射鱼如何?”贺骁阳走到少年面前,双手抱胸,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让两个石子。”

  彦辰抬头看了他一眼,“比就比,无需你让。”

  “有志气!”贺骁阳大笑着解下护腕,松了松筋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过你理解错了,是我需要你让!”

  贺骁阳顷刻间甩腕掷出数枚鹅卵石,石块在水面连跳,正中一条青鱼脊背。

  彦辰慢一步弹出指间碎石,三枚石子呈品字形破浪,竟同时震起三条银鳞。他弹无虚发,更胜一筹。

  “好家伙!百步穿杨啊——”贺骁阳眼神明亮,不服气道,“再来!若我输了,就连吃三天臭鱼!”

  彦辰同样被激起了好胜心,“来就来。”

  “你俩咋才赌这么点——行不行!”围观的亲兵数着增加的鱼尾不断喝彩。

  牧川立在暮色中,像柄将出鞘的陌刀,颈侧新添的擦伤渗着两滴血珠,蜿蜒过甲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斩痕。

  曹野那收回目光,悄然来到牧川身侧,低语:“公主的甲卫名不虚传,骁阳不是这位彦辰小将的对手。”

  牧川眸光微动,“今年春闱榜眼叫彦辰,乃淮王门生,应是同一人。”

  “三哥的意思是,那白面小子居然是个下凡的文曲星?”曹野那一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骁阳落魄了,竟比不过一介书生。”

  

  残阳将贺骁阳的腰带镀上一层霞光,他闪身过河,重新戴回护腕,蒲扇大的巴掌热情地拍在彦辰肩头。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局是我贺骁阳输了,说话算话,这一篓臭鱼烂虾便是我未来几日的伙食。”

  “叫我彦辰便可。”彦辰略显苍白的脸被震得泛起潮红,却将喉间的闷哼咽下去,礼数周到地回:“贺将军,承让了。”

  “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给三哥做副将的,喊我骁阳吧!哦对,三哥就是牧川,他是咱们领头人,没战况的时候弟兄们都不爱叫牧将军,显得太生疏了——哎、彦辰你往后躲什么!”

  贺骁阳剑眉圆眼弯成一条,笑着追上后退的彦辰跨步。

  一柄未出鞘的弯刀横进,正抵住贺骁阳的护甲,引得彦辰与贺骁阳同时驻足侧目。

  “你一双铁掌能捏断狼头骨,别捉弄彦辰小兄弟。”牧川风轻云淡地阻止完,又沉声开口,“该过来开战前会了。”

  “三哥说得是。”贺骁阳讪笑着挠头,又转头解释道,“小郎君莫怪,我平时在军营里捶打同僚惯了……”

  “无妨。”彦辰指间银刃翻飞的匕首突然钉入树干,乌黑的眸子紧盯着牧川,“今日起我们亦是同僚。”

  两股视线纠缠在一起,既有几分认同,更多的是彼此较劲。

  牧川胸前的护甲随低笑震动:“我拭目以待。”

  

  河边的芦苇穗在暖风中摇曳,逐渐遮住夕阳。营地挖开泥土,架木升起火塘,亮了暖光。

  牧川从怀中掏出一卷连夜绘制的羊皮纸,展开后以匕首扎在一棵矮树上。上面标注了沿途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其中的无人知晓的通道和险坡,专门以红绿色彩标出。

  “三哥真不愧是活地图——”

  贺骁阳、曹野那等核心主力人员围坐火塘四周,视线跟随牧川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不时地低声交流几句。

  梳洗完毕的李明月则带着李熙和彦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静静地旁听。她过去为淮王兄长张罗后勤,阵前派兵列阵是她鲜少接触的新知识。

  牧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从此处往北,地势渐趋平坦,车驾通过没有难度,虽有追逐的风险,但不利于敌军设伏,较为保险。”

  贺骁阳浓眉紧锁,“再往前有一处祁连山峡谷,两侧峭壁陡峭,易守难攻,或可一用。”

  曹野那质疑道:“但若敌军封锁峡谷两端出口,我军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哪有那么巧的事!神策军的斤两你还不清楚吗?跑得快了能把自己颠下马背,白白糟蹋了那么多名驹,怎可能抢在咱们前面……”贺骁阳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报——”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飞奔而来。

  他单膝跪地时,刀刃在地上刮出深痕,“禀牧将军!朝廷增派援军两万,正缓缓朝此方向行进!另发现崔贼的轻骑正沿黑水河包抄。”

  顿时有人急声道:“三哥,崔贼定是打算借神策军之势,趁机将我方一网打尽!”

  斥候的声音透着紧张,“神策军距此不足十五里。”

  牧川沉吟:“不足十五里的话,神策军日出前必至。”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众人的心头。

  原本就险峻的局势,顿时雪上加霜。

  “还真他娘的巧!”贺骁阳一拳砸上矮石,咬牙切齿地盘算,“再算上伤兵与驽马,咱们能战的远不足三千了,弓箭余量撑不过三轮齐射。若崔军用火油封山谷——再切断咱们的水源,后果会不堪设想。”

  曹野那拧着眉头继续分析:“过了今夜我们将腹背受敌。便是能胜过一方,也必然是惨胜。届时我军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抵挡另一方的攻势?”

  众口纷纭,却是越分析越悲观。

  一位老参军抖着胡须,直叹息道:“崔贼手下了解我们不善持久战,势必会采用车轮战,不断消耗我军实力,只怕……”

  “……待我们人困马乏,他们便如收网捞鱼。”

  山谷风声呜咽,如同悲泣,提前为牧川军战败而哭嚎。将士们心里都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有些喘不过气。

  “天无绝人之路。”牧川靴底碾过碎石,环视一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扬声道:“同在崔节度使手下,其他牙将素来不敢与我正面交锋,不必管这群追在身后的鬣狗。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设法甩脱神策军的追击。”

  顿了顿,牧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霎时间锁定住李明月的身影。

  “敢问公主,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李明月抬眸与牧川对视,红唇轻启:“至多一周。”

  牧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传令下去,今夜先让兄弟们吃顿饱饭!养精蓄锐,准备迎敌!”

  “是!”

  几名将领和参军齐声应道,好奇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牧川和李明月之间来回游移,脸上重新生出笑意,试探着打趣。

  “这位就是三哥的……”

  “怎么还带了个半大小子?”

  “有个半大小子,证明能生会养,更好!”

  “我、不是……”李熙被这么多双压迫感十足的眼睛同时扫射,活似只被惊雷吓住的雏鸟,一时僵在原地。

  “对。”贺骁阳咧嘴一笑,“以后见了公主,记得改口叫三嫂!”

  “三嫂?”其他几人一愣,面面相觑。

  “这……恐怕不妥吧?”

  “显得咱们有失礼数。”

  “有什么不妥的?公主确实是咱们三嫂了!”

  贺骁阳话音未落,便被曹野那狠狠踹了一脚。

  “哎呦!”贺骁阳吃痛,捂着屁股跳了起来,“小妹你干嘛踢我?”

  曹野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喂!你……”

  贺骁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她越走越远,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得去瞧瞧——”贺骁阳挠了挠头,连忙拔腿去追。

  众人一哄而散,各自忙碌去了。

  

  月光将河面揉成细碎的银沙,芦苇丛中浮动着零星的萤火。

  李熙迈着小短腿,一溜烟钻回了马车。李明月看着他的背影,向彦辰使了个眼色。

  彦辰立刻会意,按着腰间刀柄追出三步,又猛然驻足回望,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小河边只剩下李明月和牧川两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躁动与压抑。

  牧川转身欲走。

  李明月扬声:“三郎请留步。”

  “公主殿下还有何高见?”牧川侧过半边脸,月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切在鼻梁,瞳孔里凝着寒霜,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

  李明月自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善。

  她却并不恼怒,和气地放低姿态,“三郎误会了,我并无任何高见,只是想就此番撤离的定策与三郎商议一二。”

  “哦?”牧川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公主金口玉言,想做什么便是什么,何须与我这介武夫商议?”

  李明月尽量平心静气与他交流,“我知晓你心存芥蒂,但眼下大敌当前,你我理应同仇敌忾,共度难关。我只求自己的一点拙见能对三郎有所帮助。”

  牧川静静地审视着她。

  李明月也不在意,继续说:“前日我被神策军一路围剿,便是利用了崔贼的兵马。有三郎断帅旗配合,便让神策军主将以为崔兵是我的底牌,诱使双方陷入混战。”

  牧川骤然压低视线,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刀柄缠带。

  远处传来篝火迸裂的噼啪声。

  李明月捕捉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乘胜追击道:“我们可以故技重施——”

  “公主殿下以为敌人是傻子吗?抛开神策军不谈,崔军将领素来狡诈,”牧川的眉头皱起,打断她:“同样的亏,他们已经吃过一次,又岂会重蹈覆辙?”

  “但我们可以借助地形优势,让他们不得不吃这个亏。”李明月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牧川,“我观察过你们的作战习惯,机动性极强,一声令下便可混入他军阵中。如果我们能发挥优势,声东击西,将敌军的阵型拖长,薄弱之处必定暴露出来。三郎明明对地形极为熟悉,我说的办法你有能力做到!若让敌军首尾不能兼顾,又当如何?”

  牧川突然俯身,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李明月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你想用什么做饵?”

  李明月丝毫不惧,一双眉目直视着他,红唇吐出一个字,“我。”

  牧川质疑:“故技重施两回,公主真有把握能同时吸引两方入套?”

  “自然没有,但旧酒装新壶,我还是——”李明月仰起头,几乎贴上了他的耳廓。

  温热的气息拂过牧川的耳垂,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清冽诱人的幽香将他笼罩,竟比漠北最烈的烧刀子还要让他喉咙干渴。

  牧川的瞳孔收缩,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腰间的弯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转瞬变得锐利而又危险。

  他反手钳住了她的手腕,纤纤玉臂在他的掌心显得格外脆弱。

  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别拿你对付其他男人的手段,”牧川卡住她欲抚上面颊的指尖,如同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她,“来对付我。”

  “三郎可是我的驸马。”

  李明月尾音裹着兰息,擦过他耳际,牧川后颈肌肉骤然绷紧。

  “旁的男人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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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公主复仇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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