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辰“怒气冲冲”地奔出宫殿,出门时甚至一脚踹倒了门口的石狮子。
入夜时分,思烟急匆匆请御医为公主治疗,御医彻夜未离。
彦榜眼与李明月起了争执,将公主气得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的流言如同野火,迅速散开。
翌日,田令孜低垂着头,对文德帝禀报此事。
文德帝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大度地摆手道:“告诉明月,好好养病,朕准她病愈再离京。”
而后流水似的补药送入公主寝殿。
尚书省祠部司对接鸿胪寺,协调月氏国婚俗;督导少府监置办织金蹙绣翟衣;洛阳采石使急运太湖石,经漕渠入长安……整个礼部都为安西公主的婚事而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因着文德帝的重视,李明月得以在备嫁之时有了几分做主的权利。
她索性吩咐道:“只留四套首饰以做展示,剩余按量兑换成金银珠玉,为我多配几个匠人,方便随时打造。”
其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金银容易储存,成盒的宝石也方便脱手交易,还不惹眼。
公主“养病”期间,思烟跟着雾莲学会了不下三十种药方,两人临时配置了紫雪、苏合香丸等常用药,分装备用。
寝殿内一连数日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气。
李明月斜倚在软榻上,长发未曾挽起,只用发带虚虚拢在肩头,更衬得她“虚弱不堪”。
等到所有宫人都退下后,田令孜突然跪倒在地,膝行上前,额头紧紧压在李明月睡床的踏脚上。
“奴婢向公主请罪,我未能在第一时间洞察魏王一脉的狼子野心,以致公主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殿内一片寂静,仅闻药碗与桌面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道幽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即将离开长安,远赴月氏。虽然父皇金口玉言,答应我会护阿兄周全,可我终究无法安心。田公公可愿继续助我,直至我归巢?”
李明月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如重锤敲击在田令孜的心头。
田令孜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抬起头,两眼绽放出异样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公主没有丢弃如野狗般的他!
田令孜毫不犹豫道:“奴婢这条贱命永远是公主的!”
李明月从袖中取出一支瓷瓶,当着田令孜的面,将瓶中药粉混入那碗热气腾腾的补汤中。
药入碗即溶,原本红褐色的补汤变得更加深暗。
李明月将药碗递到田令孜面前,目光夹杂着审视,“这是专门赏赐你的。”
田令孜接过药碗,双手兴奋到发抖。
他终于敢抬起头凝望李明月,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永远铭刻在心中,然后毅然仰起头,将这碗毒药一饮而尽。
“从此刻起,你便是我最信任之人。”李明月满意地扬了扬唇角,言之凿凿,“解药每月服用一次,我会派人按时送回。”
毒药的苦涩仍旧在喉中盘桓,田令孜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释然般的笑,“是,多谢公主赏赐!”
“去吧。”李明月目送田令孜离去,眼底冷意一闪而逝,“锦瑟无端五十弦,断弦犹可画方圆。”
琴弦崩断后,也可改作棋枰界格线,继续废物利用。
出嫁当日,晴空万里。青壮下人护送着数十辆装载着嫁妆的大车开路,陪嫁的匠人、织娘紧随其后,另有辎重车辆装载着一路饮食。
李明月头戴公主金冠,身穿五彩对鸟深衣,双臂各戴了数对玉镯,点了大妆端坐于车厢。
她乘坐的婚车缀在最后,由甲士拱卫,不同于寻常娶嫁锣鼓喧天,整个队列肃穆庄严。
行至长街,忽地沸腾如滚汤,李明月望向窗外,百姓们夹道相送,声音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洪流。
茶棚的少年郎敲碗哼唱:“骆驼走碎叶,金铃摇月牙,公主舍了芙蓉面,长安城门不开花——”
孩童仰着脖子,垫着脚,“阿娘说,公主是活菩萨,把古玩换成白米袋,城门洞里的叔伯都有炊饼吃啦!”
“金枝以换万家安,大唐凤凰向西飞,千帐穹庐不举刀!”
“安西公主深明大义!”
一声声真挚的呼喊,在李明月心头激起阵阵涟漪。
“奴婢从未见过哪位公主,能像您这般受百姓爱戴。”
思烟的声音将李明月从百感交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看着李明月,眼里的敬佩与自豪,冲淡了与好姐妹雾莲分别时的悲伤。
“殿下故意拖延至今日,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李明月点点头,心底默默思忖。
和亲的圣旨早已昭告天下,想必突厥的探子早已得到消息,做好了劫持和亲公主的准备。她故意装病拖延数日,避开突厥人的锋芒,便可一路直上西域,追查血月阴阳蛊。
李明月动了动放在膝头的手,被广袖遮住的掌心捏着一只白麻布娃娃。
布娃娃脸上清晰的缝出了眉眼,穿着衣裙,甚至带头发,朱砂点出一个圆圆的唇形,恍若真人在放肆大笑。在白麻布灰黄的布料映衬下,令人毛骨悚然。
思烟被吓得抓紧了裙子,根本无法直视公主手中的娃娃。
可李明月却紧紧地握着它,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般。
“您缝的这个巫蛊……不,是布娃娃……针脚挺别致的。”对着这样古怪的人偶,思烟着实夸不出其他,仅是感叹,“奴婢从未在京中见过这种风格。”
“这是我向一位胡姬学的织法。”李明月手指轻轻抚摸着布娃娃粗糙的表面,眼神变得深邃。
车驾徐行,终于抵达了朱雀门。两扇巍峨的城门如同沉睡的巨兽,横亘在眼前,阻断了和亲队伍的出城之路。
伪装成车夫的彦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
思烟撩开车帘,疑惑地探出脑袋,“青天白日的,为何城门关了?”
彦辰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侍卫,迅速拉住守备打听消息。
守城的士兵瞥了一眼,见是安西公主的婚车被拦,恐误大事,迅速告知上级。
防御使亲自前来车前,躬身行礼,“禀公主,臣刚刚接到上谕,朱雀门封钥,任何人不得从此处出入城!不过安福门等城门尚未关,公主可调转方向,由安福门出城。”
李明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目光犀利,“兹事体大,可通知附近百姓早做应对?”
防御使神色尴尬,“事出紧急,还不曾。”
李明月面色紧绷,冷声斥责,“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传我口谕,将被阻隔于外的民众悉数接纳城内,不得有误!”
防御使立刻应下:“是!臣这就去办。”
思烟询问:“殿下,咱们是否改道,走安福门?”
李明月摇摇头,走下车,“先等等。”
片刻后,彦辰脸色铁青地下了城墙,返回李明月面前禀报:“突厥狼骑与扶余靺鞨联手,劫掠商队,本以为他们只是求财,却不料沿途城池守备松懈,竟被他们一路攻破虎牢关!”
李明月震惊得连退两步,被思烟搀扶才稳住身体。她处心积虑,想要避开突厥人的锋芒,却未料想府兵羸弱,无力抵抗蛮夷的猖獗。
彦辰深吸一口气,压抑愤怒,才继续说:“守城中有与我同届的考生,据他透露洛阳撑不了太久,长安城已进入紧急戒备状态,城门依次关闭,随时准备迎战!”
“扶余人与突厥勾结?洛阳撑不了多久了?仅凭他们就能威胁到大唐的根基?”李明月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布娃娃,指节泛白,“若我阿兄没有出事……”
娃娃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灼痛着她的掌心。
李明月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利用重生后的先知掌控局面,为兄长争取生机,为大唐争取新的未来,可如今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引以为傲的计划、谋略,在绝对蛮横的力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李明月望向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卖糖葫芦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嬉笑打闹的孩童……他们脸上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察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李明月的心头,这些无忧无虑的笑脸,或许很快就会被战火吞噬,化为乌有。
“身为大唐的公主,如何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回宫,我不走了!”
御书房内门窗紧闭,熏香中加入最提神的薄荷脑。
御案上堆满了小山似的奏报,文德帝仍旧穿着昨夜的长袍,眼底垂下眼袋,正揉眉心提神。
心腹近臣围坐四周,已争吵良久。
“洛阳乃我大唐东都,一旦失守,再无天险可依,长安将直接暴露在敌军铁蹄之下!据前线急报,以洛阳留守兵力,最多只能再支撑三日!”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声额头青筋暴起,唾沫横飞,显然已经急到了顶点。
“淮王大军远在西北,难以调回,即便星夜兼程往回赶,也是解不了近火!”另一位官员紧接着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绝望,“长安危矣!”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的争吵,须发皆白的英国公站了出来,声如洪钟,“淮王殿下虽遭不测,但魏王殿下年富力强,正在城中,由他主事也可!”
英国公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一旁的魏王李浩渊。
魏王倒是态度恳切,直言道:“本王前些日子感染了时疫,虽已痊愈,但身体仍旧虚弱。况且调遣兵马,再集结到长安,最快也不会短于十天;如今长安城中守备兵力不过一万,如何能抵挡突厥与扶余的数万联军?”
魏王望向一言不发的文德帝,情真意切。
“昔年崔连成破潼关,肃宗皇帝幸灵武而续唐祚;吐蕃犯陇右,郭昕将军弃河西而保凤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请父皇暂移驾剑南道,他日重收山河,犹可效太宗柏壁之战……”
“皇兄慎言!未有攻城围邑,先算其败者,可得而攻之!”一声清脆而坚定的女声闯进御书房。
李明月已换上一身长袍,做文武袖装扮,直踏草席上殿,她眉目冷肃,不见分毫女子的娇媚,视线转动,扫过在场文武。
不少人已经起身,意动明显地想要随着魏王的建议行动。
李明月眼神透出愤怒与失望,“胜负未分,怎可不战先逃,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这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朝臣,在国家危难之际,竟没几人愿意挺身而出,与国家共存亡!
“皇妹今日不是出嫁月氏国吗,怎得又回来了?”魏王看向李明月,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化作浓浓的嘲讽,“国难当头,皇妹不尽快和亲,为大唐平定周遭,难道以为自己能上阵杀敌御凶?”
“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天后于并州独抗突厥,长孙皇后于玄武门之变披甲守秦王府!我亦是李唐后人,家国蒙难,我辈岂能退缩!”李明月声线陡然拔高。
兄长刚一遇刺,生死难料,突厥便奇兵降世,现于长安,如有神助。
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李明月冷笑连连,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字字铿锵,“朱雀门高三丈六尺,武库存猛火油千瓮,太仓余粮足支半载。我愿亲登玄武门擂鼓,与长安共存亡!”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御书房内回荡,震慑人心,魏王被她逼视得脸色铁青。
李明月不再停留,向文德帝深深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只留给众人一道决绝而坚毅的背影。
出了御书房,李明月直接走向等候在外的彦辰。
彦辰眼睛一亮,“殿下,我随您一同守城!”
李明月摇摇头,将一封帛书缠绕在破布娃娃身上,一起递给彦辰。
“小辰,我知道你箭术超群,百发百中。”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道孤注一掷的暗芒,“我要你即可出城,将这娃娃射至一人脚下。”
彦辰大吃一惊,面带迟疑地问:“我并非质疑公主的能力,只是这破娃娃、能有何用处?”
李明月倾身贴近他的耳畔,“……自有、妙用。”
“八百里加急,阻拦者杀!”
“报——洛阳城破!”快马穿过稀疏的树林疾驰而来,驿使勉强挂在马上,一路高喊着冲入外郭的明德门。
终于见到长安守备后,他直接从马背滑落,扯着士兵喃喃道,“洛阳东市已见敌旌……”
报信的兵士浑身浴血,他甚至没能说完一整句话,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
攻破东都洛阳竟然只用了短短两日,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阴云压昼,漆黑如墨,万里无鸟鸣。
晨钟将响时,突厥与扶余联军在朱雀门外摆出九宫阵,向长安城发起冲锋。
“禀公主!西段墙——啊——”满脸血污的武候铺兵话音未落,三架云梯已钩上城垛。
甲一抄起脚边的铁骨朵砸向梯钩,青铜兽首应声碎裂,云梯上的五个扶余兵摔进城墙下的沟渠。
突厥兵突然推出裹着生牛皮的攻城槌。
防御使刚要下令泼油,被李明月按住手臂:“湿牛皮遇火生烟,他们要的就是守军自乱阵脚,用沾过泡了虫蛇尸水的箭矢抛射,先别点火!”
百余支箭雨钉入生牛皮,李明月转头对烧灶士兵喊:“大量泼醋!”
酸雾升腾时,牛皮开始龟裂,防御使顿时醒悟:“生牛皮遇醋变硬,致使攻城槌的威力大减!”
“裹油,点火!”李明月观察片刻,伺机下令,“再抛洒石灰包!”
自突厥所学一切,今日如数奉还。
火箭引燃石灰,在攻城槌周围炸开白雾。被酸硬化的牛皮遇热急剧收缩,三丈长的攻城槌竟拦腰断裂。
“啊——”槌头回弹撞翻后方云梯,扶余兵们在酸雾中捂眼惨叫。
突厥大军后方,一匹雄壮的黑色骏马上,身披狼皮金甲的突厥汗王苏赫巴莫尔策马而立。他身材魁梧,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草原上空盘旋的雄鹰,时刻准备着扑向猎物。
“扶余人太不中用了,连小小的守城官都对付不了。”苏赫巴莫尔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长安城楼之上,突然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惊讶地笑了。
站在城墙上发令指挥的竟是个女人!
虽然束起长发、穿着战袍,但只看那一把被勒紧的细腰,便知对方是名很年轻的女子。
她站得笔直,于箭雨中镇定自若,绝非凡品。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苏赫巴莫尔亦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凛然的气势,不禁舔了舔嘴唇。
“城楼上督战的女人是谁?”
精明的军师恭敬地回答:“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大唐的安西公主李明月。”
“安西公主李明月?”苏赫巴莫尔重复了一遍,咀嚼着其中的意味,豪迈笑道,“如此有胆有识的女人,竟然被大唐那个昏聩的皇帝当做一件礼物,赐给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月氏小国,简直暴殄天物。”
军师试探性地问道:“汗王的意思是……?”
苏赫巴莫尔眼神中闪过一道炽热的光芒,他猛地一挥马鞭,指向长安城楼,“既然是大唐明珠,就该佩戴在我的毡帽上,做我苏赫巴莫尔的可贺敦!”
苏赫巴莫尔的猖狂大笑,被南风吹散。
李明月似有所觉,转过视线,看向毫无胜算的战场。
“禀公主,北门石脂耗尽,每张弓仅余五矢。”甲一的铁甲缝隙里渗着血水,“属下已备好胡商暗道,您可先行离去。”
风卷来一股焦麦味,李明月将断箭插进散乱的发髻:“武库确实快空了。但还有三百匹战马!”
很快防御使也来劝说:“城内的权贵们已收拾金银细软,携家带口,准备逃离长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请殿下速速启程,臣愿率军断后,为您争取时间!”
“我誓与将士们共进退,坚守至最后一刻,不必劝我。”
李明月话音刚落,飞箭穿髻而过,死死钉在城楼的红柱上,箭矢末端嗡嗡作响,颤动的尾羽绑着一份帛书。
乌发散乱,随风摇摆。李明月惊愕回首,于发丝间露出一双明眸。
金光坠落,于满是硝烟的城楼上勾勒出李明月动人的面庞。
城楼前,金盔玄甲的牧川缓缓收弓,与李明月遥遥相对。
一面巨大的旌旗在风中招摇,猎猎作响,上书“牧川”二字,与其他将领截然不同,狂气冲天。
防御使脸色骤然剧变,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是‘牧川’的旗!反贼崔连成麾下牙将的旗号!他们定是想趁虚而入,与突厥扶余前后夹击,我等守不住的!”
防御使一把抓住李明月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衣料撕裂。
“公主千金之躯若陷于敌手,遭突厥凌辱,必毁我大唐将士士气,您必须离开,快走!”
彦辰果然不负所托,他做到了。
“看,破局之人已至。”李明月却挣脱了防御使的手,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在漫天硝烟和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果然会来,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