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杭橘已经习惯了这些天来的接客日子。
到了傍晚时分,便仔细的打扮好自己,身着得体衣裳,妆容美好,披一袭薄薄绯色纱衣,安静的坐在桌边。
门外有人恭敬地说着同样的话:“一个时辰后,贴身小厮会来接您出门。”
那男子声音极其年轻,带着一丝少年的清冽,却是语气沉沉:“嗯。”
门由外向内的推开,靴子踏了进来,门又关上,复原如初。
隔着一层珠帘,少年目光如炬,盯着那端坐在桌边的人。
龙宇微微蹙眉,还是不像。
水杭橘撩开帘子出来,一如既往的行礼恭敬道:“公子,请坐。”
她抬起头,温和笑着,盈盈的望着那个熟悉的少年。
就在这温暖馨香的女子闺阁之中,隐藏了无上身份的少年皇上立在她面前,已经彻底变了的曾经忠臣,一副倾城容貌,盈盈而笑。
隔着皮囊,安全无比。
他是前来一掷千金见到花魁的少年贵家子弟,她是名满京城风华正盛的花魁水杭橘。
一君一臣,静静伫立。
龙宇看起来,长大了许多,身量本就高挑,清秀面容上也毫无曾经对着他的时候,那种依赖天真的笑容了,眉宇间沉沉静默,好似有着掩不住的疑惑,却一句话也不说。
而水杭橘不卑不亢的站在他面前,仿佛一朵绽开了一半的绝美花朵,正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姿态,将开未开,将谢未谢,有意邀请而气度疏离。
都说眼睛曾看出心事出来。
而此刻,有人的眼睛弯若月牙,不言数年来鞠躬尽瘁何种委屈,自尽于狱中多少血泪,尸体高高悬挂,曝光于市集,又是怎样寸寸心血迸裂,仰天而笑,几乎呕血。
龙宇问:“你会什么?”
水杭橘声音平顺的一一细数自己所会的技艺:“会一些琴棋书画,若是公子想要作诗作画,也可相陪······”
龙宇笑了笑,问:“你还会什么?”
她蓦然想到。是了,他怎么会稀罕这些,他一句话的事情,这天下的琴师画家,都要乖乖抱着琴拿着笔到他面前,听他吩咐。
水杭橘见他双唇微微的干裂,倒了一杯果茶放到他面前,不急不慌的问道:“公子想要做什么呢?”
龙宇的确渴了,拿起果茶就喝,原本喝着清甜果茶,略显阴沉的眉目已经稍稍放松了下来,听到她这么一问,又不自觉的蹙了眉头,张口就斥道:“若是知道要做什么,让你过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脸上神情微微僵硬了一下,抬头去看水杭橘是何反应,奇怪的是,她既没有像是一般的娇贵女子一般恼羞成怒,也没有像是宫里那些习惯了侍奉他的女人一样诚惶诚恐。
水杭橘镇定的对他笑了笑,看着他将那一杯茶喝尽了,仍旧不解渴的样子,提议道:“公子是否还没用晚饭?”
“是。”
“那么,如果公子愿意,我亲手为公子做饭,可好?”
什么?做饭?龙宇诧异的挑了挑眉。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单独出来逛歌舞坊,以前和韩世玉一起出来的时候,也是坐在一边看他和那些女子一起玩乐,或者独自坐在台下,看那些女子近乎放荡的表演,寻求一点和宫中端庄高贵不同的气氛。
可是即便这是第一次单独出来,他也知道,一般男人来这种地方是要做什么,一般的歌舞坊女子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招待客人。
像是水杭橘这样明摆着卖艺不卖身的花魁,至少也应该对男人笑脸逢迎、使些妩媚招数才是。
可她温和而笑,提议做饭。
龙宇的身份出生而来就是十分贵重的,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受尽了宠爱和尊崇,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被人觊觎皇位和性命的时候,明面上也是这天耀王朝最尊贵的少年,暗面上,自有舒云凰为他扫平一切。
所以他从来不曾对比自己地位低级许多的人温柔照顾,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必要。
眼前水杭橘笑容温和,似乎将他真实的放在了那双美丽柔和双眸中,又似乎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龙宇下意识的回避了自己刚才所拿出的那种态度,但是又不知该用何种语气,以至于说出来的话有些僵硬,听起来更加任性冲撞了:“你挺奇怪,居然做饭····一个时辰够你做出来什么····”
这话一说出来,一般人听起来,简直再也笑不出来了,龙宇自己也一脸僵硬,生平竟然首次觉得自己太不会说话了。
可是水杭橘似乎对他的无礼,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仍旧那般笑着:“公子出身品味皆是不凡,应当出身于豪族大家,所用的膳食自然是由大厨精心烹调,一顿饭让大厨准备个半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一般平常人家,日日劳作,所用饭食一般简单,最快的两刻钟就做好了,虽然大多粗劣,但是也有一些有趣的饭食,公子不妨尝尝鲜。至于杭橘的奇怪···公子来这儿不是希望开心的吗?杭橘要做的应当就是让公子开心,腹中饥饿,即便杭橘才艺再多,公子饿着肚子看,恐怕也不会觉得高兴。”
龙宇不知该接何话,若是放在宫里,有人敢这样猜度他,一定是要打几十大板的!
可是这是在水杭橘面前,他也不知这个女子有何不同,但是这温馨香暖的闺阁,却让他一丝暴怒下令的冲动也无。
“那你尽快去吧。”
水杭橘刚走开一步,他随后霍然起身,不太自然的低声说了一句:“等等,我也去。”
这真是颠覆了九五之尊一直以来的性子。
龙宇是极端爱干净的,平日里若是练字的时候,一滴墨水溅到了衣襟上,会顿时心烦意燥,一定要从头到尾换了干干净净的衣服,才能稍稍舒心。
帝京红楼看起来富丽堂皇、广阔明亮,是因为这里是要接待男人的地方,是得让人愿意沉浸逗留的温柔乡。
这个温柔乡的装饰要求,并不延及厨房。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厨子都早已离开了厨房,并不宽阔的厨房之中,仅仅有水杭橘和龙宇两人,仍旧狭窄的几乎无法自如转身。
各种不太新鲜的萝卜、白菜、莴苣,堆在一个大箩筐里,还有用剩的一些瘦肉,被人拿着小箩筐盖在菜案上,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肉腥味儿。
龙宇从踏进厨房那一刻开始,脸色就变得不再好看了,用手小心的捏着鼻子,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穿着祥云黑靴的脚轻轻抬起,又找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轻轻放下,饶是如此,仍旧不能让他眉头松开来。
水杭橘已经把绯色袖子捋了上去,回头笑着看他一眼:“公子若是不适应,不如出去等我,我很快就能做好。”
龙宇有些怏怏的把手从鼻子上拿下来,强逼着几乎拧在一起的眉头稍微展开,硬硬答道:“我的膳食怎么能轻易假以人手,何况这地方如此肮脏,不看着你怎么知道会吃下去什么东西·······”
他倒是还记得自己教过他的东西,出门在外,不要吃不熟悉的可疑之人拿来的食物,即便真的要吃,也要先让人帮自己试菜。
如果可以,她倒是真的很想给他加一些巴豆之类。
可现在,他疑心已经这般重,若是吃出了什么事情,那恐怕他就不敢再来了。
水杭橘略为无奈的一笑,指了一方还算是干净的凳子给他,示意他可以坐到一旁去。
龙宇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木凳子上面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尘油渍,立刻把脑袋扭了过来,脸色冷冷表示拒绝。
他愿意站着,那便站着吧。
水杭橘将两条长长的水袖绾了起来,在胳膊肘处打了个结,固定好了,便开始去洗萝卜,将一个不大不小的萝卜摁在水盆里,仔细的刷刷洗洗。
两截白嫩纤细如嫩藕的玉臂,在水中洗着萝卜,她垂着眼睛,专注而安静,一时之间,厨房里竟然只能听到水从萝卜上滑落下来的声音。
龙宇盯着那两截雪白纤细的胳膊看,在充满油渍和粗陋的厨房里,那两截雪白纤细的胳膊,明晃晃的如同初雪嫩芽儿一般,叫人···好生想要折断。
他别开眼,落寞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一直是摧毁欲望极强的人。
水杭橘将那萝卜放在案板上,拿起一把较为轻巧的菜刀,利落的把萝卜切成了细细的丝,然后放在一边儿,转而开始和面。
面粉很快被和好,小小的米白色一团,她把萝卜也倒了进去,继续和面,面粉清香,萝卜清甜,还没熟就已经能闻到一些诱人的食物味道。
烧开了水,把那萝卜面压成了萝卜饼,一小块一小块儿的放进去,撒上了盐粒。
在那蒸笼不断冒出白色热气儿的时候,她又拿出一块瘦肉来,切成细细小小的肉沫,同样的,葱也切成葱末,黄豆被压成黄豆碎,花生被压成花生碎,葱末、肉沫、黄豆碎、花生碎拌到了一起,撒上浓厚的猪油,加上一勺大酱,拌好了,肉香酱香扑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