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宇受香味儿吸引,朝她这边瞅了一眼,看到那酱色肉色混杂在一起,不由得骇然,怒道:“你这是做的什么东西!”
看他那般质疑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要发号施令摘了她的脑袋似得,水杭橘嘲讽的笑笑,因为背对着他,龙宇只能听见她依旧温顺的声音:“公子放心,京酱肉丝是我从小会做的菜,如果公子等会儿不满意,不吃就是了。”
流畅的把那猪油倒进已经烧得热腾腾的锅里,‘刺啦啦’一声响亮的声音,猪油顿时沸腾起来,浓厚香醇的猪油香气诱人的充斥在每一个厨房的角落里。
即使龙宇再怎么不想闻到这般低俗浓厚的香气,也控制不住的有些被吸引住了,悄悄的吸了几下鼻子。
那猪油四处迸溅,带着滚烫的热度,龙宇看着那两截白皙纤细的胳膊就这么端着拌好的肉酱,毫无防备的凑近了那口油锅,忍不住出口提醒道:“小心,危险,而且脏得很!”
水杭橘动作一顿,龙宇口中‘脏得很’的东西,在这个京城第一名的歌舞坊里,却是人人相争的美食。
多可笑,这里富丽堂皇,花天酒地,剥去那夜夜笙歌花天酒地的外衣,在这里讨生活的姑娘们,不过是这并不富裕昌盛的国家之中,最普通最无助的百姓罢了。
在拿到花魁的名声之前,她曾经许多次听到这帝京红楼的小厮谈论,哪个姑娘又因为偷偷在饭菜里多洒了几滴香油,被杜妈妈当着其他姑娘的面打了一顿,哪个姑娘因为贿赂厨子,想要厨子给自己多放一点油或者多给一点荤菜,被杜妈妈发现之后,当着下人的面,被一碗菜汤撒在头上,全身上下都是油渍菜渣,狼狈难堪得几乎一病不起。
身为皇上,从未真心关心过百姓,从未有过任何要了解手下臣民生活的心思,从未想要用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国家的百姓改善任何方面的生活······
反而,在现在四处水灾泛滥,灾民都已经朝京城赶来的时候,还跑来帝京红楼这样的歌舞坊,撒大把的金子,要求最红最火的花魁亲自侍奉他。
这已经不是年纪小,不懂事,这些理由可以抹去的不负责任了。
自己以前总是想着,他还小,还不懂事,只要自己足够用心辅佐,总会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水杭橘摇头失笑,以前太天真了啊。
站在韩世玉背后,默许韩世玉将自己迫害致死的君王,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要拎起他的衣襟怒声质问的君王,此刻就站在她身后,她心内百感交集,手上动作一刻却未停。
水杭橘翻炒着那浓香味道的京酱肉丁,娴熟的把那火候掌握的一分不差,不过一刻钟,肉香泛滥成灾,带着无比诱人的豆子香气和花生香气,直朝龙宇扑来。
他不好意思开口让水杭橘快点端来给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水杭橘将那一盘京酱肉丁一勺勺的盛放到了一个缺了口的盘子内,又掀开蒸笼,将已经蒸好的萝卜饼取出,放到一个小笼屉中,用泛黄的纱布拢好,防止等会儿不热乎了。
水杭橘一手端着京酱肉丁,一手端着萝卜饼,取了一双最普通不过的木质筷子,放到他面前,温然道:“公子请尝。”
不管人的地位和性格如何,本性总是不会骗人的,就好似天生金贵、高高在上的龙宇,此刻闻着散发着萝卜面香和诱人的肉香的两盘食物,也几乎是瞬间拿起了那双平日里嫌弃至极的木头筷子,夹起了一块萝卜饼,轻咬了一口,沉沉的眸子忽然亮起了一点,接连大口的咬了几口,一块萝卜饼很快就没了。
他夹起第二块萝卜饼的时候,水杭橘提醒道:“公子可以试着把萝卜饼沾一些肉酱,会有不同风味。”
龙宇动作一滞,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怒瞪了水杭橘一眼:“我怎么吃饭,需要你教么?”
水杭橘摇摇头:“不需要。”
他怏怏的拿筷子沾了点肉酱,抹在了萝卜饼上,再试探着咬了下去,顿时,两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宫中吃饭是有规矩的,身为皇上,吃任何食物均不能超过三口,吃饭时间要固定下来,吃饭速度也要适中优雅。
龙宇完全忘记了这些,几乎两口一个小萝卜饼,夹着浓厚的肉酱,每一口下去都是满足极了的神色,等到他再下手去拿的时候,才发现整整一笼子的小萝卜饼都空了。
讪讪的收回手来,生怕水杭橘取笑他似得,他抬头一看,水杭橘正在不远处,动作温和而安静的收拾着刚刚做饭时候弄乱的桌子,弯腰将那菜筐放下去,未曾仔细绾起来的长发,悠扬的顺着细细的肩膀滑落下去,她直起身子,那如墨青丝在空中转了个弧度,温柔的安静垂在她身后,露出一截雪白纤长的脖颈,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是柔顺的弧度,暖暖的白色,显得尤其干净典雅。
明明是非常狭窄粗陋的小厨房里面,她穿着绯红色简单长裙,长发披散着,身姿纤细轻柔,正拿着扫面的小刷子,将遗留下来的面粉缓缓地扫成一小堆,然后放在一个干净的碗里,侧过身来拿碗的时候,纤长睫毛微微垂下,专注的看着手中动作,侧颜洁白精致,笼着美好的光辉。
好似是画卷一幅。
画卷中的人收拾好了桌子,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和——那空空如也的小笼屉,清浅问道:“公子这么快就吃好了?”
龙宇陡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就在这个又小又乱的厨房里,坐在这么一方矮矮的凳子上,趴在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粗陋到快要散架的木桌子上,吃完了一顿晚膳。
他仓促地站起身来,冷冷的说:“在这种地方,我怎么能好好吃饭?当然尽快吃完。”
明明是他自己在饭菜刚被端到这儿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伸了筷子,水杭橘本想领他回房间用饭,却只好将饭菜就放在这儿了。
他一脸厌弃,可嘴角明明还残留着一点肉酱,仓促到来不及擦下。
水杭橘笑了笑,温顺的应道:“是,委屈公子了。”
龙宇硬邦邦的丢了一句:“粗陋饭菜,饱腹尚可。”
然后就逃也似的出了门,也没有往楼上走,而是直接下了楼,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水杭橘在他身后淡淡的说了句:“恭送公子。”
没有再去像是平日里对待一般客人虚与委蛇一般的送他。
直到龙宇那一身明黄色身影离开了视线范围之内,水杭橘退后一步,几乎是瘫坐在厨房的矮凳上。
差一点······差一点······
她额头上满是冷汗,小口的喘着气,等到心境稍微能够平复的时候,颤抖着左手,从胸口处掏出一个细小的柄状物。
颤抖着手攥住那刀柄,将那刀柄从刀鞘中拔出——
短小匕首乍然而出,刀锋之处寒光凛冽!
那刀锋的光不是一般的白光,而是泛着幽幽的绿色,仔细去看,会发现刀柄处还残留着一些绿色的毒液痕迹。
这柄匕首,是她拿到花魁那日买的,连续三日浸泡于蛇毒之中······
自从拿到花魁那日,她日日夜夜都做好了——杀了韩世玉和龙宇的准备。
如果接客第一天不是为了让江怡情停止争执,她本想那天接待韩世玉,诱使他带龙宇前来,然后酒至酣处,一并动手。
她以为她足够沉得住气。
足够沉得住气等到时机大好,手刃奸臣昏君。
可是当门被打开,龙宇出现在帘子后面的那一刻,她几乎想也没想的抓起了匕首,放在自己怀中,面上温顺巧笑,怀中毒刀暗藏,每一刻,每一刻她在笑着的时候,都在想,如果现在掏出匕首去杀龙宇,他躲不躲得掉?
这次失去了大好时机,以后若是想再见到龙宇,恐怕又要按照自己原本所打算的,用尽心数以女子之身设法走到朝堂皇宫中才可。
正当她低头凝望着那幽幽匕首,心中一片空茫的时候,忽的有人俯首在她耳边略带唏嘘道:“可真是稀奇,花魁都随身带着毒匕首防身的么?”
水杭橘惊得立刻把匕首放下,猛地抬头,刚好见到卓则渊笑盈盈的脸和琢磨不定的漆黑双眼。
她顿时缩紧了肩膀,像只猛地受到威胁的小兽,一瞬蹦起,尽力往后缩,警惕的看着他,心内惊惧不已,太大意了!怎么会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人在!
卓则渊直起身子来,随手拎了个小木凳子过来,和她面对面坐着。
他身形颀长,长袍垂地,蜷缩的坐在一个只能供孩子女子坐的小凳子上,腿脚都被迫缩了起来,脸上还是那般噙着悠扬的笑意,朝她怀里瞥了一眼,努了努嘴:“这匕首不错,一看就够毒够利,若是割在龙公子的身上,很快就能要了他的命吧?”
她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决不能慌。
水杭橘镇定的看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掏出刀鞘,随手将那匕首装了回去,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侯爷把一把防身小匕首想得太可怕了些,这般猜度恐惧,真不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