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杭橘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直觉。不······儒雪面含微笑,那般亲切态度,不会是满心恨意,应当是自己太过敏感想多了些。
水杭橘丢掉刚刚心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冷意,含笑拍手赞谈道:“江小姐,精妙绝伦,绝世好诗。”
她这一拍手,周围的宾客才反应过来,立刻掌声一片,在座的士子们顿时对江儒雪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敬欣赏。
江儒雪面上一如既往的雍容有礼,并未被掌声所左右,只有超出资格的夸奖,才会令人感觉到惊喜羞涩,而这掌声和景仰,本来,就是她应当得到的。
她漫不经心的挑开了那雪白幕布最后一点。
幕布被掀开,她轻声吟咏那些诗句:
“夜半飘雨,闲愁喝酒,凡尘旧事,不如成仙······”
作者是个不知名的小姐名字。
在做士子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是一股茫然,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该作何神情。
刚刚听过了江小姐那般才华所做出的名作诗词······几乎满心都是沸腾的······谁知道下一首诗词,居然是这种令人无话可说更无从评价的尴尬东西······
夜半飘雨···你干脆说大晚上的下雨了······
闲愁喝酒···大晚上的反正也闲着没事儿喝喝酒??
凡尘旧事···还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旧事·····
不如成仙···我看你可以直接上天。O∩_∩O
水杭橘眉梢眼角都有了点笑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好玩的场景了。
她等着看儒雪会怎么处理。
江儒雪倒是不慌不忙,转过身来,对着那个满眼期待的官家小姐点头一笑,带着一丝慈悲温柔:“文笔写实,十分精简呢。”
噗。
水杭橘眉眼弯弯,低头一笑。
她这一低头间,江儒雪已经再难以维持脸上笑意,转过脸去掀开最后幕布的瞬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冷淡。
一群不成器的官家小姐,做出来的诗词根本没有一个登得上台面的!
就算出身能够与她江儒雪相媲美又如何?腹中毫无半点才华,一群草包罢了!
让这群文人士子看清楚,究竟谁才是这京城、这天下之中最优秀、最应当被众星捧月的女子!
这群官家小姐,喜滋滋的前来赴宴,以为自己能够拉近和这些有名才子之间的距离,甚至运气若是好的话,还能碰上一位如意郎君。
熟不知,在这场才华盛宴之上,在才女江儒雪的身侧,她们不过都是为了衬托江儒雪的草包罢了。
只剩下最后一首诗了。
江儒雪眉目舒缓,神情有一丝疲倦,但是想到这最后一首是那个水杭橘所做的,她又打起了精神。
现在,所有的官家小姐,无论出身如何高贵,无论容色如何娇美,都只是她的陪衬品罢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水杭橘,这个自从花魁大赛之后,日日受到王孙贵族追捧讨好的那个女人!
竟然还有人说,宁愿当水杭橘入幕之宾一个小时,也不愿意娶她京城第一才女江儒雪!
想到那日无意中听到那些男人说的话,江儒雪牙龈一紧,眼中闪过冰冷狠色,扬手利落的掀开那块幕布。
雪白的幕布逶迤落地,整座屏风展现于众人眼前。
最后的那一首诗,静静躺在末尾处,如同静静坐在溪流之末的那绿萝裙裾的美好女子。
江儒雪迅速的扫视了一眼,手指猛地狠狠收紧,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皮肉之中。
她背对着众人,恰好挡住了那最后一首诗,没人能看的到,她额头上冷汗淋漓,眼睛瞪得往外突出了一些,看起来一反雍容常态,竟然显得有些诡异惊惶。
“江小姐?”江怡情觉得有些不对劲来,走到了她身边问:“需要帮忙吗?”
“不必。”江儒雪急速摇摇头,转过身来,有些僵硬的朝一边走去。
走了一步之后她才想起,应该由自己去读出来水杭橘的诗词,正想调转脚步回去,江怡情正盯着那屏风上的那首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读了出来。
《沧海》
化外山间岁月皆看老
落雪无声天地惹尘嚣
看尽晨曦日暮
饮罢浊酒一壶
孤旅踏苍霞尽处
风霜冷冽细眉目
岁月雕琢谁风骨
浮世南柯一梦
冷暖藏住
酒过肺腑
睥睨一顾
剑破乾坤轮转山河倾覆
三清尘外剔去心中蛊毒
世间百味
偏执不悟
谈笑斗酒至酣处
而今不过拍去肩上红尘土
沧海一粟
江湖殊途
众生再晤
明月已负
坐听晨钟
太虚有无
久久静默,片刻后江怡情豁然回首,语气间难忍激动:“水姑娘,这是,你的诗作?”
众人都紧紧盯着坐在末尾的绿罗裙女子。
水杭橘泰然颔首:“是,让各位见笑了。”
随之,抬眼望向江儒雪。
沧海映雪,岁月流落,今生已老,此后无音。
儒雪,若是你足够明慧,应当能够想起,那个曾经对你提过他的志向、他的心境、他的冀望的人。
这首诗,为你而作,与你告别。
可是江儒雪看不见,看不见这首诗包含的过往,熟悉的意象。
她看见的是——眼前满座文人才子惊叹的脸,那是刚刚听到自己所作的《月华沉梦》时都未曾有过的神情。
连才华这般高的江怡情,都几乎是用景仰的眼光望着那个身处末座、面容秀美的女子。
有人小声谈论:“没有想到,这水姑娘竟然有这般高绝才华啊,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江小姐呢。”
“岂止是不逊色······你看不出来?江小姐的诗作虽然精妙,却比不上水姑娘诗作中意境大气,气态磅礴,这才是大家风范啊······”
“没想到水姑娘身为花魁,竟然有这样的才华,恐怕不只是天下第一美人,这天下第一才女也是担当得上的啊!”
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才女——
这些称号,原本都是她江儒雪的。
不过是那么低贱的花魁大赛选出来的一个什么花魁玩意儿!怎么也配站在她面前夺取属于她江儒雪的荣耀!
江儒雪将颤抖的手缩进袖子里,尽量克制自己声音平稳得好似一开始一样,点评道:“水姑娘作的一首好诗,不过,这意象似乎不太符合我们的题目,不太能体会出何为‘岁月老’呢,还希望姑娘,下次更贴合题目才好。”
江怡情有些奇怪的望着江儒雪,‘岁月老’本身就是一个极端模糊的题目,怎么会有具体的标准呢?何况,水姑娘这一首《沧海》,以世间万物磅礴景象,道尽了沧海桑田岁月更迭,又怎么离题了呢?
莫非是江小姐没能体会到这诗作深意?
他正想上前帮这首诗解释一下,却听座下声音清浅道:
“多谢江小姐指点,杭橘以后会继续精进。”
在座的宾客们当然并不认为水杭橘这首《沧海》有何离题,但是既然江小姐发了话,水姑娘也这般承受了下来,便也不再纠结,只一个个拿着纸笔,埋头抄录下来这首真正的无双好诗。
巍峨龙椅之上,坐着与这威严大殿氛围并不如何匹配的少年,他身着明黄衣袍,头戴九龙金冠,清秀的五官上眼眸低垂,唇角微微的往下拉着,修长精致的脸上,神情空洞而阴霾,略略抬眼,眼神也是乌云压城一般的沉重无比。
韩世玉身着丞相的深紫官服,却恭敬顺从的站在下面,脊背微微弯着,正是标准的讨好姿态。
龙宇盯着那新呈上来的诗词看了一会儿,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那张纸,问道:“你说这首《沧海》,是那个水杭橘作的?”
韩世玉笑着点头:“对,对,就是皇上您上次微服私访的时候,在那花魁大赛上见过的水杭橘,这首词就是她前段时间,出席了江家小姐举办的诗词大会作的,可真是一手好诗啊!就是这诗词的结构篇幅有点儿奇特······”
龙宇缓缓伸手摸了摸那张纸,好像要透过这白纸黑字,摸出来什么想要知道的东西一样。
“一个歌舞坊的女子,倒是会的许多。”
“可不是,微臣看哪,这个水姑娘倒是个机灵妙人儿,皇上要是喜欢,微臣去办起来快得很······”
还没等韩世玉说完,龙宇已经一拳头砸在了那桌子上,发出一声沉沉的响声。
韩世玉心里一吓,即刻跪下:“皇上恕罪!皇上龙体要紧!您的手······”
“出去。”
韩世玉小心的抬起头来,看见龙宇已经不再看他,而是依旧满脸空洞阴沉的面对着那张纸,才敢伸手擦擦汗,起身退了出去。
走了许久,心里叫苦不迭,皇上这小小年纪,怎么的脾气竟然这般大?前两天就因为一个宫婢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水,弄湿了一幅画,叫人把那宫婢施以烹刑,还让六宫众人都去观看,那宫婢在沸水中挣扎惨嚎的骇人景象,吓得六宫一片愁云惨雾,人人不敢妄动。
走了没多久,有一架轿辇拦在了他面前,是桃红色的华贵轿辇,这宫中最受宠的妃嫔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