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杭橘笑容浅淡,若是江儒雪肯细看,便会发现那笑容中暗含着熟悉的包容与爱护,如同那个二十四岁的无双才俊舒云凰曾给过自己的一样。
可是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比自己容貌更美名声更隆的女人,不会有任何想要仔细观察的欲望。
江儒雪越看她那张浅笑的脸,越觉得心中堵得慌,几乎想把手中的茶杯扔在水杭橘那张淡笑着的脸上!让茶水烫伤她那张妩媚的脸!让瓷片割开她那细嫩光滑的脸蛋!
收起你那低贱讨好的笑容!
她以为她水杭橘是谁?她以为她江儒雪是谁?
凭她这般低贱的身份,也有资格看着她江儒雪?就她,也有资格讨好她江儒雪?
一个歌舞坊出身的低贱女人,不过是拿了个什么花魁而已,竟然也敢在京城中超越她江儒雪的风头?以色侍人,哗众取宠!真是恬不知耻。
她只配坐在最末尾最低贱的位置,战战兢兢的呈上来她写的破烂东西,然后就在这里,在这个才子士子云集的诗词大会上,被所有人看清她的浅薄无知、卑微低陋!顶着她那张美丽而无用的脸,受到所有人的嘲笑。
这样一想,礼部尚书之女心内便平静了下来,依旧是雍容清冷的态度,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恶毒痕迹。
两炷香燃尽,时间到了。
有的才子面带一丝尴尬之色,并未呈上诗作,而是脸色谦虚委婉的说:“拙作而已,呈上去有辱各位小姐耳目。”
但是更多的士子,踊跃的把自己的作品呈了上去。
这里邀请的,大多都是京城中有名的士子文人,腹中皆是有诗书有墨水的,即便江儒雪出的题目比平常的题目都要艰涩难懂,也不至于将他们逼到无诗可做的地步。
而文人的另一种天性,便是斗!
作诗出来的人,无不是脸上含着谦虚笑容,眼底却涌动着兴奋的光芒,将自己的白纸黑字呈上去之后,犹如刚刚穿好盔甲准备一决高下的武人,时刻兴奋而紧绷着。
水杭橘递上去诗作之后,便坐回了原位,神色自然轻松,一派淡然气度,和作诗之前并没有多大差别。
江儒雪身旁的婢女将那些诗作一一整理好,将那些诗作按照顺序抄在了一片巨大屏风上,然后用一大块白布遮住,只露出第一首诗。
江儒雪踱步走到那块巨大屏风前,扫视了一眼。
而座位上的各个宾客,也都读着那首诗,静静等待着江儒雪将会做出的评价。
江儒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气不是白来的,她也是十岁便能出口成章的公认才女,曾经被先皇夸赞为‘若是男子必将官拜三品’,也曾经做过殿试的出题者,虽然现在无人敢娶,但只要是文人才子,对于江儒雪的才名都是佩服且尊重的。
那第一首诗的词牌名是《夕照雷峰》。
她缓缓读出声来:“山居伴孤鹤,寻梅孤山侧。少年意气纵,而今夕照雷峰。”
虽然韵律尚且不工整,但是意境层次分明,先是通过景物描写,写出如今身处的环境是孤山之中、形单影只,再谈年少志向,是何等意气放纵,文笔一转,再次回到眼前,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满头白发。
漫山寂寥,岁月已老。
水杭橘心中一赞,好诗。若是这作诗之人愿意再继续充实,多加打磨,应当能够成为一首名作。
江儒雪也含笑点头:“是很好的诗作,再多加雕琢,必成名作。”
那被夸赞的人年纪还小,摸摸脑袋十分谦虚的笑了,冲着江儒雪恭敬地点了点头。
之后的诗作,却都有些令人失望。
也许是第一首诗的意境体现得已经十分完整,之后再看那些试图用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境变化来体现岁月更迭的诗作,总觉得有些太过缺失。
江儒雪每一首读出来的时候,都会很有礼节的称赞这首诗的精华之处,但是再也没有能够超过第一首诗的作品了。
那层白布已经被推到只剩尾部的地方,大概也只剩下四首诗的样子。
白布被掀开一小部分,新的诗作展现于众人眼前。
作者是江怡情,词牌名为《天下寒》。
水杭橘本来平淡无波的神色,忽然露出一抹浅浅赞赏,随之欣慰一笑。
江儒雪也顿了片刻,用明显更亮一些的声音读了出来那首诗的内容:
“千般事历历恍如昨
少年壮志如龙意气如虹
玉皇山巅流云飞纵
奈何龙门几重不见岱宗
山重水复造化弄 浪淘尽世间几人峥嵘
这一生倾千里怒涛铸一泓龙泉
凌绝顶渺层云一剑御神风云乱
锋芒初现平湖侠隐庄前花明惊涛起雷音
一叶江湖知天下寒
行舟西湖泛轻舸
湖光潋滟风吹荷
携梅弹剑长歌一斛酒独酌
平生事淡看花开落
罢了春秋如梦功过成空
问山不语问水长东
坐看残雪飘蓬风雨倥偬
常伴秀水共灵峰
且随凤鸣梧桐云栖苍松
藏剑西湖归剑冢
留世间淡泊君子如风 ”
留时间,淡泊君子如风。
曾有一人,脚下十里芳华,步步璀璨生莲,以高华才识登上众人目光所能及的最高处,以年少单薄身躯屹立在那险恶朝堂最前面,手无寸铁,心中却是阜盛城池,身无长物,却有神鬼谋略,谈笑间,让所有危险,刹那间灰飞烟灭。
那人行舟湖上,周边百姓全都鱼贯而出,将所有鲜花柳枝朝他投去,高喊他的名字,崇敬他的才华仁德。
天下盛传,生子当如舒云凰,守盛世昌盛,灭乱世不臣!
那也才不过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情。
当日,多少文人骚客,争相传颂舒云凰的高华仁德,世之榜样,可是如今,满座宾客,文人士子,谁敢再提起一句那人的名字?
当日,多少有志之士,长跪于舒相门前,只求舒相稍加指点便是感激不尽,得到舒相多看一眼,都是一生的荣耀,可是如今,那人满身污垢冤屈,谁又敢出来为他喊一句冤屈?
人人都说,世事变迁,岁月易老。
老的岂止是岁月。
老的,是那些自舒云凰死后,再也无法跳动起来的心脏。
老的,是那人离开后,再也回不去的锦绣天下。
你可曾见过,女子引颈长鸣拼命生出婴孩那一刻之后的迅速衰老?你可曾见过,秋日第一朵落叶缓缓飘下之后漫山鲜花一夜之间黯然凋落?你可曾知道,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中冤死的高华青年,带走了整个国家繁盛的灵魂?
你便会明白,江怡情是如何怀着苍老的心境,将心中那人的短短一生,展现于宣纸之上,笔墨淋漓之处,反而没有眼泪可流。江儒雪声音落下的刹那,江怡情黯然神色忽然恢复如常,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名作,好似并不如何在意在场众人震惊欣赏的目光。
江儒雪慨叹一声,对江怡情说道:“怡情,你进步许多,已经不是我可以教授的了。”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人均是大惊,江儒雪这话一出,等同于认同江怡情才华在自己之上了啊!
动作快的,已经赶忙拿出纸笔来抄录江怡情那首长诗。
而江怡情,依旧面目自然,对着江儒雪恭敬地行了一礼。
行的是晚辈之礼。
江儒雪今年尚未到双十年华,而江怡情已经二十有四,他比江儒雪年长,却把江儒雪当做是长辈对待,只有一个原因了。
他这是依然把江儒雪当做恩师未过门的妻子,实质上的师母。
水杭橘心中一恸,闭上了眼睛,不看这一幕割心裂肺的场景。
她坐在末座上,好似一位陌生人,只能看着已经进步许多的得意门生眼眶泛红,对着自己曾经辜负了的佳人,躬身行礼。
因为她闭上了眼,所以未曾看到江怡情躬身行礼那一刻,江儒雪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眼中的轻松愉悦消失无踪,神情僵硬,几乎无法维持脸上的雍容高贵笑意。
她这般举办诗词大会,就是要用自己才女的身份,掩饰住那个罪人舒云凰未过门妻子的身份,不然她的以后她的将来要怎么办?
江怡情这个行礼,却让所有人都想起了她的后一种身份!罪人舒云凰未过门的妻子!
忍下满心恨意,江儒雪对他略略点头,示意手下的婢女继续掀开白布,将下一首诗作展现出来。
作者江儒雪,词牌名《月华沉梦》。
问
身陷风尘不肯问
几年风雨几年人
是谁惹多病身
心事付与西风
吹过一夜苦寒灯
偏恨霜浓
人去人还梦
深
纸上墨痕浅犹深
写我心事两三分
落笔处尚余温
眉间未展平生
消瘦一双有情人
情到浓时
两处人长恨
梦
台上戏里十年梦
老去经年秋与春
多得是有情人
几出荒唐爱恨
怎及杜康更撩人
苦涩浓沉
堪不破愁深
陈
老调新腔曲犹陈
醒转前尘又一声
红尘里故事人
夜来几回魂梦
如何独自苦沉沦
恍惚听闻
棠花谢风尘
极为工整的韵律,极为精妙的用词。
而水杭橘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她听得见的是,这一首绝世好诗之中蕴含着的,深深恨意。
是的,不是诗词中所说的愁深怨苦,不是前尘梦回,不是女子心事,不是一腔孤单。
那是来自于极端孤冷的,极端恨意。
荒唐爱恨,不如杜康撩人。
平静悄声之下,疯魔恨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