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怡情很快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了多么傻气的错误。
他也是师从舒相的有名才子,自从出题那一刻以来,斟酌了片刻,便开始准备提笔写下自己的诗词词牌名。
却不禁有些担忧身边的水杭橘,她毕竟也是恩师的故人,又是一个歌舞坊的弱女子,身处这样的场合,要拿出真材实料来,为免太过为难她了些······想着水姑娘身为恩师亲自救下的姑娘,他也应该多加照拂,便在落笔之前,目光微微朝她侧了侧,打算给她一些提示,免得她太过为难。
可是这目光一望过去,江怡情就呆住了,笔尖的墨水汇聚成一个墨色水滴,‘啪‘地一声’’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一张上好的宣纸顿时成了废纸,他却无知无觉,眼睛微微张大,近乎震惊的望着身侧女子。
女子碧绿广袖,行云流水的挥舞,手中一支笔迅速翻转起伏,好似一只墨色的蝴蝶在花海中肆无忌惮的飞舞着,以他的角度,几乎可以看得见那些细小的墨色水珠飞溅在纸上的样子。
可是她把每一笔都控制得这样好,不仅流畅如水,而且形体优美,即便看不到完整的句子,不能判断水杭橘写出的诗句到底是什么样子,江怡情也能意识到,这个叫水杭橘的女子并不需要、完完全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他竟然以为,水杭橘需要他的提点才能度过这个‘难关’。
想到这儿,江怡情心底一颤,竟然涌出一股羞窘感觉。
他是真正的文人,知道一个人身上文采盛放的时候,会变成多么耀眼的模样。
在眼前这个一袭绿罗裙、眉目优美、气度美好、手腕翻转间让生动优美字体跃然于纸的女子身上,他看得到,独属于文人的那种华美气度,甚至胜于这在座的所有人。
诗经、大学、论语、孔孟、纳兰词,时间的长河中,这些文化华彩,所散发出的香气,在文人的身上、笔尖,一丝一缕的晕染出来。
那些香气,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并非只是一丝一缕,而是如日照光辉一般,轻笼全身,明亮耀目,令人心折。
江怡情望了她片刻,便立刻转头重新构思自己的作品。
真稀罕,他一向才高八斗,几乎没有对手,却在水姑娘的身上,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促使他不得不认真仔细,他甚至觉得,如果他不够专心致志,也许根本比不上她所写出的作品。
水杭橘并不知道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逗留,然后又急忙转开。
她是文人,文人的天性是为了好的文章好的作品,可以将自己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中。
自从江儒雪宣布第一个作诗题目的那一刻起,她心底那些属于文人的气息,便立刻紧紧攥住了她的心她的眼,如同藤蔓的种子忽然遇到了雨露阳光一般,立刻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生长、生长、生长!最终长成长长的藤蔓,有力的箍住了她的心脏。
于是一双眼一颗心,都只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世界里,一双手一支笔,都成了心底世界和这片竹林、这方宣纸沟通的媒介,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作诗,不过是顺从本性,将心底的美景诉诸于这片宣纸之上,以文字的形式展现于世人眼前。
这样的事情,对于普通的文人而言,是穷其一生、费尽心血,都难以触碰到一星半点的境界。
但是对于三岁执笔、十岁才名、十六岁拜相的她而言,不过是从认字开始,就一直在做,且越做越顺手,越做越自然的事情,本不具有任何难度,相反的,她一直十分享受这样自然而然的思考的感觉,顺着自己需要得到答案的思考,将自己带进一个自己心中的世界,将那个世界徐徐完善,最终成为了纸上可见的白纸黑字,读来,或是高楼大厦,或是赤壁旧址,或是狼烟烽火,或是亭台新春。
当江儒雪说出那个题目的瞬间,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立刻陷入了惊愕,随之开始用尽力气的沉思,却久久不能有所得进而下笔作诗。
即便是一向以真才实学闻名于朝堂之上的礼部尚书、舒相的得意门生江怡情江大人,也未能立刻有了思绪,而是沉吟了片刻,才开始写出一个词牌名。
而水杭橘,却瞬间眼眸一亮,体内所有文人的骨气,不受控制的在那一刻尽数苏醒过来,将自己的优雅缜密思绪、风流苍茫意境,以笔墨以文字重现于纸上的天性,使她瞬间熟练地拿起了笔,没有一刻的犹豫,便行云流水的开始写了起来。
江儒雪说出的题目,不像一般的题目有具体的环境或者景物,只有极为简略的三个字:
岁月老。
岁、月、老。
岁月老?岁月会老?
这个题目听起来简单,却十分模糊抽象,对常人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即便勉强能够做出自己的理解,可又如何马上作诗出来,把自己的理解变成像样的诗句?
所以在座各位,位列公卿,才名远播,磨墨挥笔之间,却一个比一个缓慢,不禁暗暗埋怨,这个江大小姐,出的题目也太过冷僻刁难了一些,这才第一个题目呢,若是现在就写不出来,岂不是十分丢人!
不过,江儒雪和她身边的那些官家小姐,倒是没有这样的困扰。
江儒雪略作沉吟,便伸手拿笔,利落的写了起来,丝毫没有被这个题目刁难到的样子。
而她身边的那些官家小姐,则大多是满不在乎的拿了笔信手写了起来,一些比较有准备懂心计的,则是暗暗招手让身后有些才华的小厮上前来,给她们附耳低语,将诗句献给她们,再由她们把这些诗句用自己的手写在纸上。
所以,那些官家小姐写得极快,写完了便扔了笔,齐齐围到江儒雪身边去,看她写得如何。
本来都是神情散漫骄矜的官家小姐,看到江儒雪所写就的诗句刹那,也都露出一抹惊叹神色,即便是不怎么懂得念书的,也能看出来,江儒雪所写的诗句,绝非她们那些高价请来的有才小厮所能写出来的,其中差距不止千里。
还没有到约定好的两炷香时间,已经‘完成了诗作’的管家小姐们闲着无事,便按捺不住的讨论了起来,大都是称赞江儒雪才华优秀的,而江儒雪端坐于那一群官家小姐之间,得体的笑着谦虚了几句,便示意那些官家小姐稍微安静一下。
在官家小姐这些人之中,顶着‘京城第一才女’名号的江儒雪是有些威望的,她一作出安静的示意,便又恢复了宁静。
水杭橘早已写罢,只是看着周围的宾客都还在埋头苦思,不愿招人耳目,于是也未曾出声,静静地低着头小憩,直到听见江儒雪端庄的示意那群官家小姐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宾客作诗氛围,才不禁微微抬眸,凝望着那曲水之上,端凝而坐,穿着竹青色宫裙的清冷贵女。
江儒雪写完之后,便脊背笔直的端坐在位子上,精致尊贵的面容上,每一丝笑容都无可挑剔,只有她能够看得出来,那无可挑剔的得体笑容之中,含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开心,是被夸赞之后的喜悦和骄傲。
儒雪一向是骄傲的脾气,明面上不说,其实每次被夸赞之后,眼睛都会比平时更亮一些,闪耀着略带骄矜的光辉,看起来常常令人更觉得清冷骄傲,她却觉得可爱。
此刻望着江儒雪与以往记忆中相同的暗暗开心神色,有着小女儿家独属的可爱狡黠,水杭橘也不禁淡淡一笑,眼底浮起一抹轻柔浅淡的怀念和包容。
江儒雪作诗好了之后,便面含微笑的扫视了一圈在座各人,刚刚那群愚蠢的官家小姐的夸赞,虽然愚钝极了,但好歹也知道,她江儒雪所作出的诗是最好的。她都已经写完了那么久,这群平日里愤懑骄傲的士子才人,一个个不还是埋头苦思着呢吗?
她眼底闪过一丝傲然,经过今日之后,谁还敢说她江儒雪不过是舒云凰未过门的遗孀?谁还敢说她江儒雪无人愿意娶?她有这般才华,这般容貌,这般家世,还有谁还敢看轻她?
当她毫不经意的扫到了那曲水末尾,一方矮桌背后的人的时候,目光略微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的蹙起了眉头,略为不屑的瞥了那个身着绿罗裙的美丽女子一眼,惊讶的发现,她竟真的是在对自己笑?
是叫···水杭橘是吧?那个刚拿了‘帝京花魁’的歌舞坊里的女人,长得天生一副风流妩媚模样,她这么快就作出来诗了?怎么可能!
她一个歌舞坊的女人,就算是作出来了诗,恐怕也不过是勉勉强强,根本凑不齐韵律的十六个字罢了。
这般毫无脾气的对着自己笑,看来是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等会儿帮她一把,等到她那写出来的破烂东西拿出来的时候,让她不要在众人面前丢人丢得太难看么?
呵呵,还真不愧是歌舞坊出来的,没有半点真实才华,倒是会用这些下作手段妄想着狐惑人心。
江儒雪眼眸一冷,只会讨好,毫无文采的低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