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大会举行的地方,是在一处极其幽静、带有些许出尘脱俗意味的竹林宅子。
小酥和水杭橘一起从马车上下来,仰望着那高高的牌匾,牌匾没有什么格外贵重的,用的是最普通的大片翠绿竹简,上面泛着悠悠的竹叶青色,那一片赏心悦目的淡青色中,有几道极美的笔墨。
不知是谁的笔墨,竟写得这样美。
十分简单的笔划,看得出并不是精心打造,而是随心而为,可那未经雕琢的笔墨所写出的‘竹林’二字,却尤其合衬这一块简陋优雅的竹匾,多一分则太过浓厚,少一分则太过清淡。
美丽笔墨静静展现在简陋竹匾上,是十分家常、出尘、不喧哗的美好。
小酥小声的说:“听说这块竹匾是江小姐亲手写的,看来这位江小姐真是个才女啊······”
水杭橘抬头望了那块竹匾一会儿,微微一笑,拍了拍小酥的手:“进去吧。”
儒雪,的确是难得的才女。可这块竹匾,并不是她所写的。儒雪性情高傲孤洁,其字体也如其性情一般,在女子之中显得尤为锋利迥劲,在男子之中则显得尤为清冷瘦削。
这块竹匾,是那日,竹林刚刚修好,她抑制不住开心,难得的放下了矜持,主动邀请自己为她题词。
那天,自己写了这‘竹林’二字。
她说,这是她的竹林,也永远是舒云凰的竹林。
可是竹林犹在,人却不同了。
进了门,才发现,竹林之内的布置,尤其独特。
宾客们并不是围桌而坐,而是顺着那竹林内的一条潺潺小溪,沿着小溪列位而坐,每人面前摆着一方矮桌,身下铺着一方细细的青色锦缎,就这样席地而坐,坐在一片落叶和泥土之间。
江家大小姐所邀请的宾客,当然不会是普通的官员贵族。
她所邀请的,皆是这些年来,京城中有些名声和才气的士子文人。文人,都是有几分才情、几分落拓、几分不羁的,甚至于本身就会去追求‘寒天雪夜’、‘冒雨踯躅’、‘春寒陡峭’这样的简陋苦涩意境,自然全不在乎这竹林之中的布置简单,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事实上,江儒雪出身名门,才情出众,虽然布置得简单雅致,但也绝不能算是简陋的,那些矮桌,都是上好的红木制成,刚好适合摆放在席地而坐的人跟前,高一分则太高,矮一分则要屈身,连高度都是精准到刚刚好足以让每个人感觉到十分舒适的。
那些看似简单的青色锦缎,被随意的铺在地上,供宾客席地而坐。而那些青色锦缎,其实是江南新蚕最先吐露的蚕丝所制成,按理是只能给宫中贵人享用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被皇上奖赏这些珍贵的锦缎。
而那些被精心布置的餐食和佳酿,自然也都件件价值不菲。
可是这些东西,水杭橘全都不在意。
小酥能感觉到,自家姑娘从刚进来竹林宴席的那一刻起,心思就有些变了。
姑娘的眼睛一路略过那些文人骚客的侃侃而谈、略过风流士子的高谈阔论、略过众人看着她的那些惊艳的目光、也略过这本不平凡的竹林,停留在那曲水流畅源头的一方矮桌、以及矮桌之后的女子。
那是个极为特别的女子。气质仿若是这整个竹林幻化而成,虽然面含亲切微笑,却好似周身有着一抹寒气,是竹子心里那种清寒的气息,好像不属于人所能温暖的范畴一般。
江儒雪今日穿的也是一身翠绿裙裾,十分繁复的衣裳,却被她穿得出奇的工整华丽,又不失风采,层层叠叠的碧绿颜色在她身上顺服的展现着,长裙短裾,三重纱衣,滚边的绿色竹叶刺绣,在她举手斟酒之时,广袖纷飞之间,生动得好似随风会落下一般。
她的面容眉目,不似一般女子那般有些某处的小小缺陷、有些小小的娇怯、柔软、可爱,而是万分的精致。
从眉梢到唇角,没有一点点的不适宜,刚刚好都是精致如雕琢的弧度,优雅精美,略显清冷,云鬓边垂下来的两缕绿色宫条流苏,映衬着她冷而白的肤色,将她映衬得,好似是这竹林之中,最美的一支翠竹。
翠竹一般的女子,注意到了自己被人凝望着的目光,淡然的抬起头来,审视的望着不远处刚刚进来的绝美女子,在她那般华美的容色面前,镇定的一笑,伸出手指了一指溪边最末尾的座位。
“水姑娘来了,可惜今日宾客太多,只剩一个座位,还请姑娘落座。”
末尾的座位,那便是这场大会中被默认为最不重要的人了。
正当有人默默一叹的时候,水杭橘已经颔首道谢,带着身边的丫头,坐到了江儒雪指给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江儒雪身边的青竹,略微惊讶的瞧了水杭橘一眼,附耳在江儒雪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
江儒雪十分大方的笑了笑,镇定的饮了一杯酒。
眼角余光,默不作声的瞥向那静静坐在那里,却不知何时已经夺走了众人目光的女子。
她已经做得足够不动声色,未成想,却直直撞入了水杭橘清澈凝望的眼睛里。
江儒雪立刻收回目光,心里犹如被针扎了一般。
她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江大小姐,很早就有嬷嬷告诉过她,女人,如果想让男子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是很容易的事情,无论是靠容貌还是靠手段靠才华,都可以很轻易地做到,可一个女人,若是想让其他女人的目光也能在自己身上停留,那便是本事了。
所以,赢得男人的目光,并不算是赢了,赢得男人的目光,并且留住男人的目光,那算是赢了一半,若是能赢得男人的目光,还能让女人们对自己侧目而视,那这个女子,才算真的是成功。
她从小就告诫自己——要做成功的那个人,要做那个足以吸引最优秀男人的目光,留住最优秀男人的目光的那个人,要让女人都忍不住对自己侧目而视,露出忌惮而嫉妒的神情。
吸引男人的目光,留住男人们的目光,用她的容貌和才华,都不难做到。
可当这个叫水杭橘的花魁出现的那一刻起,吸引男人并且留住男人,成了对江儒雪来说很难的一件事情。
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竟然会做那个忍不住去看别的女人的人。
她竟然把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水杭橘身上了。
这无疑是巨大的失败。
今天,水杭橘提早知道了诗词大会的宴会地点在竹林,也知道会见到江儒雪,所以比之前稍微做了些准备。
没有穿一般的歌舞坊女子会穿的美艳繁复衣裳,而是穿了类似于官家女子的宫装,又因为想到是在竹林,不宜用太过浓重的颜色,于是,便穿了一袭碧绿。
绿罗裙盈盈绽放着,好似一朵鲜妍的绿色藤萝,给略显萧瑟、意境空幽的竹林,平添了一分生机和妩媚。
从水杭橘的座位开始,好似有一种类似于水流的温柔的东西,潺潺的流到了每个人的周围。
人无法拒绝这样浅淡而美好的温柔。
所以,即便她坐在最末尾的位子上,仍旧吸引了那些目光。
和那一袭鲜妍美好的绿罗裙相比,身着竹叶青的精致美人,反倒好似只是一株普通的漂亮竹子了。
江儒雪将酒杯攥得很紧很紧,然后一根根的松开,笑了起来,笑容中是独属于养尊处优的那种大气和傲然。
她击著号召道:“今日是好景色,各位都是才之大者,能来参加儒雪的诗词宴会,不胜荣幸,这景色怡人,各位才华纵横,若不即可施展,儒雪都替各位技痒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兴奋起来,一时之间热烈讨论着该用何种题目作诗才好。
江儒雪和她周围的官家小姐来出题,士子才人们,纷纷赞同,不仅表现出身为男儿的大方气度,也是表现自己才华横溢、不介意小姐们出什么题目的自信气度。
江儒雪身边环坐着许多官家小姐,都坐在小溪上流,而各位男子才人,则坐在小溪中下游,只有水杭橘一个人坐在比男子还要后面的下游,碍于距离和身份,既不能和江儒雪那群官家小姐一起讨论出什么题目,碍于男女之防,也不能和士子才人们一起研讨如何作诗,看起来十分孤单的模样。
水杭橘虽然不觉得孤单,却有人觉得她孤单。
她还在托着腮望着小溪里江儒雪的倒影,江怡情默不作声的搬着小桌子,挪到了她的身旁。
还在有些发呆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一声十分温和而有礼貌的声音响起:“你不用怕,我会帮你的。”
水杭橘略微惊讶的抬起头,茫然一回头,看见江怡情安抚的微笑。
他会帮她的?帮什么?
他这样略带怜悯和担忧的表情·······莫非是害怕自己等会儿做不出诗来吗?
自己可是步步高中,十六岁拜相,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子’的人啊!
她先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似得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心里先是无比震惊诧异,等会儿又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于是忍住笑意,冲他展颜克制的一笑,语气感激道:“多谢大人了,杭橘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