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临走的时候,仍旧没能看见卓则渊,尺素虽然仍旧冷着脸,但敌意已经不如昨日那般明显,在水杭橘临上马车的时候,上前道:“姑娘,侯爷虽然还未醒,但交代了交给姑娘一些东西。”
她递上一卷泛黄的纸,像是已经有了几天风雨曝晒过的。
水杭橘接了过来,正要打开,尺素提醒道:“里面内容繁多,姑娘一时恐怕看不完,不如回去细看。”
水杭橘立刻会意,浅浅一笑,轻声问道:“不知侯爷是怎么了?”
“以后若有机会,侯爷自会对姑娘言明,我们做下人的不便多嘴。”尺素退后一步,做出送客的手势。
水杭橘知道这是不能给她答案的意思了,落落大方的转身,登上了马车。
等到了车内,她便打开那卷纸文。
竟是一卷敕令公告。
看到第一条有关于韩世玉的敕令时,她的面色微微一凝,随之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丧尽天良,报应不爽,他所受的惩处,和他所作所为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再往下看去,她原本带着一丝冷笑的唇角渐渐平复了下去,莹莹水眸微微的放大——
映入眼帘的字体分分明明的写着——
皇上下令开仓赈粮,将国库开放用以兑换粮食,鼓励朝中大臣和京城豪富一起救济灾民。
与此同时,下令每位士兵对应着照看一户百姓,防止灾民袭击百姓,抢夺财物粮食,造成人心惶惶等,由一位士兵每日巡逻照看这户人家,若是这户人家出了什么事情,不仅要让这位士兵斩首示众,还要让家人连坐!
如此严厉刑罚之下,看护着人家的士兵必将都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放松,即便,当真遇到了难以阻挡的凶恶灾民,也只能选择以死相搏斗,否则不但自己难逃一死,还要连累家中老小。
脑海中昨晚那士兵全身血肉泥泞的模样顿时回放出来——余夭滴着血的拳头——那个奄奄一息的士兵最后说的话:“不要连坐我的家人······”
以严苛法令逼迫士兵以死相搏?这样的法令实行下去早晚要出大乱子!不,岂止是早晚会出大乱子,大乱子已经出来了,昨晚的事情,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多少次。
水杭橘面色凝重的转向第二条,细细咀嚼之下,那‘开仓放粮’的措施也十分不成熟,国库现在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就算是掏空了国库和粮仓,也喂不饱灾民十天,何况朝廷中真心为百姓办事的官员并不多,重重克扣之下,这粮食能撑的天数就更少了。
灾民冒险前去百姓家中抢粮食,已经说明了龙宇的法令正在一步步崩溃,灾民的饱腹问题远远没有解决。
再回头看第一个消息——有关于韩世玉,上面写着韩世玉私藏奏章,滥杀无辜,下令射杀灾民,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公示,委实诡异的很。
这三条法令,乍看上去威严无比,有模有样,实则完全经不起推敲。
龙宇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不擅于治理国家,也并不喜欢做这样繁杂的事务,她是知道的,为什么会突然亲自颁布法令?他又为什么会削去韩世玉的丞相之位,把韩世玉打入天牢?韩世玉不是一直是他的心腹么?
那晚她所说的话,真的足以动摇龙宇的决定?
那个人,能那般冷血无情的把陪了他多年的舒云凰打入天牢,翻云覆雨生杀予夺之间,一丝犹豫和温情也无,当真会对一个歌舞坊里的女子动了真情?
帝王有真情可言么?
水杭橘放下那泛黄纸卷,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忠心耿耿那样多年,到头来其实连自己效忠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是真的清楚,她那个丞相当得何尝不是糊糊涂涂。
寻思之间,车辇已经到了帝京红楼门口。
杜妈妈一看见那接人的车辇回来了,立刻小跑着赶了上去,一看见水杭橘便急急的埋怨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出去也不打声招呼!昨个儿晚上才有人来通告我你去了卓公子那儿!人家龙公子生生的等了你一夜呢,火气大的差点把我屋顶都给拆了!我这儿又没法儿和他解释,可真是难为人!”
水杭橘被她一把拉住就往楼上走,脑海凌乱之间已经被杜妈妈拉到了门口,她赶忙停住脚,转身问道:“龙公子等了一夜?他没有叫其他的姑娘或是回去歇息吗?”
“他要是愿意叫其他姑娘,我哪儿用得着这么急的大清早把你接回来!”杜妈妈苦着一张脸,正欲再说些什么,只听那房间里传来一声怒极了的大吼:“这楼里的人全都是死的吗?一刻钟之内见不到水杭橘,统统滚出去!把这个破楼封了!”
守在门边的两个小厮颤抖着缩了缩脖子。
全都用一种托付性命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瞅着水杭橘。
她深吸了口气,上前推开门,谁知刚刚打开门,迎面便是一大块白色瓷瓶砸了过来!身后小厮和杜妈妈一片骇然惊呼!
龙宇一扬手砸了出去之后一转眼望见是她,顿时惊吼:“不——”
水杭橘飞快的蹲下身——头顶咻的一声过后,背后便传来了一声碎裂的巨响!她回头望去,瓷器哗啦啦的碎了一地,几乎没有大块的碎片,全都是四分五裂的尖锐碎瓷片儿,可想而知摔瓶子的人下手有多么暴戾······
他急忙把她拉起来,惊慌失措的问:“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砸到你?”
不等水杭橘回答,他就转头朝外咆哮道:“去找大夫过来!最好的大夫!”
“不必了,我没有受伤。”水杭橘一边制止了他,一边转头淡然吩咐道:“把这里清扫一下。”
小厮喏喏的上前拿了扫把,飞快的打扫好了,不敢停留的关上门离开。
她柔声问道:“什么事情惹得公子生这么大的气?是楼里的人伺候的不好吗?”
龙宇放开了刚才紧张之下攥住的她的手,盯着她的脸,神态褪去惊慌之色之后,显现出一股幽暗阴冷之气来。
“你昨晚一夜未归,去了哪里?”
“一户大家找我弹琴助兴,所以留宿在了那家府中,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突然发狠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自己面前来,水杭橘疼得微微蹙眉,他的手却紧得像是钢箍一样难以挣脱,她越是挣扎,他反而越攥越紧,像是要把手中那截纤细的腕骨捏碎似得:“什么常有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我打赏你的钱还不够多?你要像个娼妓一样去弹琴留宿!”
他咬着牙的朝她吼出来,眼睛里射出凶狠的光,像是潜藏着欲望的豺狼——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所有物!
她已经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子,这些日子以来有数不清的男人对她露出过这样几乎称得上是狰狞的神情,有些甚至是猥琐龌龊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机会对已经身为花魁的水杭橘为所欲为——可是龙宇不一样!
水杭橘心底警铃大作,嚯的一下抬起头来,绷紧了唇角,眼中染上浓浓雾气,好似林中小鹿一般,连恼怒都是惹人怜惜的:“是,杭橘本就是一个歌舞坊的小女子,被公子侮辱为以色侍人的娼妓也无可辩驳!既然如此,我伺候不起公子,请公子离开!”
龙宇楞了一下,攥着她的手松了松:“我不是要侮辱你······”
她趁机甩开他的手,未等龙宇再抓上来,立刻抬起手来轻轻擦拭眼角,倾城脸庞上的神情黯然得销人魂魄,轻声道:“公子若是真心尊重杭橘,便不会有此言语,我很累了,还请公子早些离开。”
她说完便朝里间走去,其实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期盼着龙宇赶快离开——他所作所为本就难以分辨是何心机,现在又对她这样的占有专注态度,绝非善事。
龙宇像是魔怔了一般也怔怔的跟着她往里走:“我等了你一夜,只是想见见你,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一把抓住了水杭橘的手,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了过来!
她一回头便看见那双眼睛,幽暗的,闪着不善的光芒,是男人对女人欲要占有的光芒——大惊之下正要出手推他,忽的有人急急地闯了进来,喊道:“公子——江大人四处找你!有急事要——”
水杭橘眼睛一亮,那穿着小厮服饰闯进来的清秀男人,是龙宇身边的贴身太监小林子,那必然是有要紧事情。
龙宇想也不想的冷冷喝道:“滚出去!”
小林子满头大汗的赶了进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是一愣,进退两难的涨红了脸,最后还是再次请求道:“公子——家里出大事了,还请您赶紧回去定夺。”
水杭橘望着龙宇的脸色,看似淡然实则只能期望龙宇赶紧放开手——她没有这样应对男人的经验,尤其是对龙宇,在今日回来之前,她从未想过龙宇会对自己有这般男人对女人的强横态度——
龙宇不甘的咬了咬牙,最终放开了手,跟着小林子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语气极其霸道的说:“今后决不许你再这样彻夜不归。”
一直到门被关上,靴子踏着楼梯的声音渐渐散去,水杭橘才长长散出一口气,抬手抚上自己心口,因为惊惶而跳动激烈的心脏慢慢恢复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