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杭橘的嘴唇在哆嗦,她抿了抿唇,一行贝齿死死的咬住哆嗦的嘴唇,直咬得下唇发白,隐隐出血,也仿若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一般,只知道用力咬着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抑制住她自己的战栗。
她这副模样,小酥从未见过,一时慌乱不已。
以前姑娘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样巨痛神色,大多时候也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从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好似恨透了自己的无可奈何一般,痛怒无比。
她忍着双腿上剧烈疼痛,强颜欢笑着对水杭橘小声的说:“姑娘,你别难过,小酥不疼的,只要姑娘没事,小酥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会不疼呢,那样深的咬痕,那样重的抓痕,得是多么凶残的动物下了多重的手?
水杭橘隐忍的摇摇头,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中几乎要喷涌而出的自责愤怒,抬起红红的眼,对着小酥温和一笑:“傻孩子,不用来哄我······你比我年幼好几年,又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该好好护着你的,我应该的。”
“姑娘······”小酥怔怔的叫了她一声,眼泪又要落下来了,赶忙抬手抹了抹眼眶,抬起头冲她傻傻的笑了起来:“姑娘对小酥是最好的,小酥无论吃什么苦都愿意的。”
水杭橘心房微微一颤,一颗如冰如铁的心,陡然被那笑暖了起来。
前一世,她身为丞相,地位超凡,门生众多,遍布天下,贤德之名,传播得又何止千里?可那一日,她从云端坠落成泥,却恰恰是被自己的得意门生生生拉扯、被自己悉心辅佐的皇上一脚踩踏下来的。
贤明何用?德行何用?门生陷害她,皇上要杀她,她对这人世,早已心灰意冷。重生之后,她的身份和曾经的舒云凰相比,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她渺小、无力、被迫承受这一具女子柔弱身体,被迫周旋那一群人皮禽兽,更是疲惫无比,寒心至极,不过是靠着一腔坚忍倔强、靠着重生之后——重新站在最尊贵的位置,去亲手向那些人讨回公道的执念,强行坚持罢了。
她早已不再相信,自己还能有所有的温情,自己还能拥有生而为人的温暖、关怀、感情。即便这孩子这般忠于自己,可自己自身难保,每日勾心考虑——这明日该如何平安活下去,又能有什么能力护得住她?思及于此,不禁对眼前的小丫头又怜又悲。
“你的伤不能这样放着不管,我去拿药箱子,先给你处理一下,再去叫个大夫来。”说完她便把小酥的腿平放好,又把小酥放好在床上,自己披了件外套下床去找药箱。
拿了药箱回来,她便半蹲半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给小酥上药。
“姑娘,姑娘别,小酥自己来就行!”小酥急忙想要起身,被她一手摁在床上,略带严厉的说:“躺好!都伤成这样了还乱动些什么!”
她这一严厉起来,小酥愣了一下,乖乖的躺在那儿不敢动了。
水杭橘感觉得到手下的肌肤,在自己碰到伤口的时候会突然绷紧,这孩子分明是疼极了,却一声疼也不喊。她愈加怜惜不已,虽然她早已是弱冠之年,要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对这孩子委实没有任何绮丽心思,只望从今往后,能把她当成妹妹一般尽力保护。
等到药上好了,再去看小酥,已经不知何时睡着了,想必真是累极了。
水杭橘带上面纱从后门出去请大夫,小心避过了帝京红楼里的小厮,去了药铺,多塞给大夫几两银子,悄悄带着大夫从后门进帝京红楼,回了自己房里。
那大夫须发皆白,已是十分有阅历老医者了,掀起被子,再掀起纱布,看到小酥伤情的时候,也不禁惊得‘啊’了一声,眼中闪过怜悯。
待他把了脉之后,才叹了口气,转头对水杭橘道:“这女娃伤得可不轻,看这伤口,应当是被恶犬来回撕咬所致,已经伤到筋脉了,要是伤得再重一些,可就走不了路了。”
水杭橘心口一跳,望向小酥苍白的脸,愧疚无比。若是···若是昨晚自己再聪敏一些,及时意识到那杯茶水不对,若是自己再早一些意识到小酥不见了,即便避免不了昨晚的事情,至少也能保证小酥不受这样的罪。
那大夫看着水杭橘神色隐约带着愧疚,便知道这女娃娃的伤肯定不是飞来横祸,八成是和人有关,以为是水杭橘下的手,心中暗骂这女子容貌如此漂亮,心肠却这样歹毒。
加上她是帝京红楼里的人,多半是不干净的,心里更是鄙夷,顿时冷冷道:“你们这些在歌舞坊的女子,心怎么就比平常姑娘家狠毒那么多?下了那么重的手,再来请大夫治伤,又有什么用?伤得不是你们的身体,痛得又不是你们,与其花点钱作态,还不如心思善良些!给自己积点德!”
这样重的话听在耳中,顿时让她又愣又惭愧,知道这大夫是误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小酥的伤确实是和自己有关系。
最终低下头,顺着那大夫的话,道:“是,我今后一定好好照顾她。”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低低怒喝:“谁说我家姑娘不善良了?你胡说些什么!”
小酥刚醒过来,听到那大夫斥责水杭橘,挣扎着起身回骂道:“再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小心我扯下来你的胡子!”
“小酥!莫要胡说!”水杭橘急忙出口呵斥,严厉的瞪了她一眼,小酥委屈的撇了撇嘴,又瞪了那大夫一眼,终究乖乖的躺了回去。
那大夫尴尬难当,水杭橘转回身来,神情抱歉道:“真是对不住,我的丫头太过放肆了,还请您看在她年纪尚小份上,莫要往心里去,给她开些上好补药,千万别留下病根,银钱多少都无妨,有劳您了,我等会儿一定付给您三倍酬劳。”
她神色极为诚恳,眼眸温润礼貌,丝毫不因为刚刚被叱责有丝毫不悦。
大夫汗颜,这样礼貌温和好教养的女子,哪里会是下那样毒手的人······加上刚刚被小丫头那一顿吼早已明白过来,原是自己弄错了,误会了这女子,自是十分不好意思,额头冒出了汗,呐呐道:“哪里哪里···是老夫糊涂了,姑娘放心,小姑娘虽然伤得重,但所幸身子筋骨都结实,喝几天药再卧床养半个月,便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水杭橘心底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那还请您开药。”
大夫走到桌边坐下,就着她早已准备好的笔墨,飞快的写了一张药方,墨水尚且淋漓,大夫拈起来吹了吹,起身递给水杭橘。
她不懂医学,只小心收好之后,对大夫笑了笑说了声稍等,转身走到梳妆台边,翻开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了个什么物件。
她温和谦恭笑着,欲把那物件塞到大夫手里,大夫对她心怀愧疚哪里肯收,一边摆着手说着‘不可不可’,一边往门外走去。
水杭橘拉住了他,急步走到他面前,将那物件塞到了他手里,十分诚恳道:“请您千万收下!您肯来这儿一趟,已是有恩与我,这孩子伤得这么重,也不知以后还要麻烦您几次,您若是不收这小小薄礼,我实在难以心安。”
她眼眸纯净诚恳,态度恭敬至极,大夫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将那冰凉的物件攥在了手里:“也罢,姑娘大方磊落,若是一直推辞,反倒是我老夫子小气了,这东西我且收下了,今后姑娘若是有何病痛难处,来东阳街街角找我林老夫便是,老夫别的没有,一身医术在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
“多谢林老。”
水杭橘恭敬地将他送出门去,直送出了帝京红楼,才转身回去。
林老夫从帝京红楼的后门出去,回了药铺子,如往常一样把医药箱随手放在桌子上,把手里的东西也随手放在了药箱子上,自己掀了帘子去后边儿洗把脸。
正在后边儿洗着脸呢,忽的听到前面铺子里,老婆子惊呼一声。
他拿手巾擦了擦脸,掀开帘子疑惑问道:“老婆子,你叫什么?”
林老婆子惊讶得嘴还微微长着,忽然反应的过来了,扑到他面前去一边敲他头一边骂道:“好你个好家伙!从哪儿弄得那么值钱的东西!还是女人戴的!是不是去哪家歌舞坊逛过了?!”
林老夫懵然乎乎的问:“什么啊?你瞎说个什么嘞。”
被她打着骂着,赶到了桌子前面。
林老婆子把一个闪着红光的物件塞到了他怀里,叉着腰问道:“你个死老头子还给我装!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东西!偷的还是抢的还是哪个小媳妇儿给你送的?那可是那么值钱的东西!可别跟我说你是路上捡的!你说,从哪儿弄来的?!”
林老夫把那物件拿起来凑近了瞧,顿时愣了神,红玛瑙桌子上好的光辉好看得像是那十一月深秋的红枫叶一样,真是漂亮啊······一看便知是极其名贵的首饰,怎么来的这是?
他猛地一拍脑袋!这是那位帝京红楼里的姑娘给他的!
“哎呀,这可真是造孽,那位姑娘过得可不容易啊······”
老婆子瞅了瞅他,疑惑问道:“哪位姑娘?”
林老夫叹了口气,一五一十的和她说了,末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她这一个镯子,是要唱多少曲子,跳多少支舞,才能挣来的啊······”
老婆子也是唏嘘不已:“难得歌舞坊里还有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你个死老头子,不就给人家看了个病!还收人家那么名贵的东西!”
“唉,我也不想收,也罢,以后她若是有什么难处,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尽心尽力便是了。”
林老夫未曾会想到。
须臾流年之后,他口中那位过得十分不容易的姑娘,却令无数王孙贵族竞折腰,争相倾尽家产抛却爵位,恨不得将天下送到面前,哄得美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