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景县。县衙。
县衙里今日里剑拔弩张,除女班众人之外,三班衙役齐聚,把大堂挤了个水泄不通,站不进来的,都在门外杵着,伸起脖子往里看。
把守县衙的皂隶就惨一些,背对大堂,架起棍棒,死死看顾着,防止门外乌泱乌泱的民众挤进来。
有手脚麻利的人已经爬上了院墙外的高树,搭目远看。皂隶喊了几声也没用,出了院墙不归他们管,没什么办法,只好随这些人去。
听声响,还有县里的人在往这边赶,虽然人挤人也看不见里头,但好歹算个热闹。
毕竟,这是京城太学女班到县里以来,第一次公开地升堂审案。
大堂正中,刘泰一人站着,多少有些不安。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视线放上对面高台,看着端坐桌后的洛文英。
“刘泰,”洛文英等四周安静了些,开口道,“你可知,本官为何提你过来?”
今日天刚放亮,她就叫巡检司去拿了刘泰,也算是不食言,没用到三班衙役。各京县的巡检司与缇骑素有往来,倒从来不敢驳陆家的面子,刘泰还在吃饭,巡检司也不跟他客气,不由分说就给提来了。
“回大人,草民不知,”刘泰困惑道,“草民只想,大人何时把我夫人的尸骨还给我家?夫人在外遭了这样的劫难,却迟迟不能入土为安,草民心里终究……”
他说不下去,低下头一脸的悲意。
“入土为安?”洛文英笑笑,“你不是早就把她入土了么?”
刘泰猛地抬起头。
“大人这是何意?”他惊问。
“还问我是何意?”洛文英一拍桌子,“刘泰!二十年前八月十九,你伙同两名家丁,夜出城西门,将你夫人的尸首埋于城郊柳林,你认还是不认?”
这话县衙外也听得清楚,如平地惊雷,一下炸起了连串惊呼。三班衙役没有参与其中,听到这句质问,也看鬼一样看洛文英。
刘泰身子晃了晃,旋即争辩起来。“大人!”他高声道,“大人这又是什么话?大人找不到凶手,打上草民的主意了?”
“我只问你,认还是不认。”洛文英瞪着他。
“草民自然不认!”刘泰道,“草民疼惜夫人年少远嫁,贴心都来不及,连呵斥都不舍得,更何况动手,又怎会为害夫人性命?”
“我说你对刘张氏做什么了吗?”洛文英探身道,“我只说你埋了她的尸首,可没说人是死在你手上。”
“大、大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刘泰道,“话已至此,草民又该如何理解?”
“好,”洛文英点点头,“正好你也说了,从未对刘张氏动手,那这几份口供,你作何解释?”
她拿起桌上卷成一筒的几张纸,劈手扔出去。
她本想扔在刘泰身前,没想到纸太轻,用不上力,纸轻飘飘地坠在了地上。
徐捕头发了声笑。谢采薇赶紧上去,把纸递给刘泰。
刘泰展开,一张张看了看,眼睛越睁越大,末了看着洛文英,一句话说不出。
洛文英清清嗓子。“你好好看看,”她道,“纸上共五人口供,俱已画押,除胡家夫人胡江氏外,还有你家的老仆与丫鬟等,都指认你曾对刘张氏动过手!”
————————————
这是谢采薇的本事。
两日前,洛文英请她帮的忙便是,走访刘家与刘家的左邻右舍,探听能探听到的一切消息。
谢采薇是天然的好人缘,能说会道,跟谁都能快速熟络,又生了张人畜无害的脸,没有世家习气,最易受县城这种地方的人接纳,换上便服,该不会被人太提防。
而谢采薇也确实给了个漂亮的答卷。
她在刘家小院的后门闲晃,与出来歇息或者办事的刘家佣人搭话,用了一天的时间,很快就套出了洛文英需要的东西。
剩下的,只是画押。
洛文英本想,指望仆役们指认自家家主,不会很容易,但似乎刘泰对下人极尽颐指气使,恨他的人更多,加上顾念曾经的夫人,画押很快就完成了。
“刘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洛文英问。
“大、大人,”刘泰面色苍白,手也在抖,但声音还是很稳,“这些人等,也可能是记恨草民,故……故意作伪,草民自认脾气不好,得罪人多,大人不可轻信他们啊……”
“草民可以与他们当堂对峙!”他想了想,又道,“定要问个明白!”
“对峙可以,但不急,”洛文英平静道,“我还是要问你,你仍旧不认埋尸之事?”
“不、不认!”刘泰梗着脖子道。
洛文英又点点头。
“道真,”她看看沈道真,“把人提上来。”
沈道真也冲她点点头,一路跑出去,不多时,巡检司的两名兵士押着一个老人进了大堂,把人推到刘泰旁边。
这人须发缭乱,几尽花白,两只眼眯着,哆哆嗦嗦站住。
刘泰看他一眼,似乎认清了是谁,腿瑟缩着退了半步。
县衙外一声惨叫,像是有个人在树上探得太远,跌了下去。民众不以为意,使劲挤着,想看清大堂里发生了何事。
“刘泰,此人你认得么?”洛文英问刘泰。
刘泰张张嘴。“回、回大人……不认得……”
“不认得?”洛文英冷笑,“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县里退下的老门房,二十年前,你买通了他,才趁夜赚开城门,出的城,你都忘了?”
“你!”她一指那个老门房,“你昨日怎么说的,再说一遍。”
“是,大人,”老人慢条斯理道,“二十年前,小的是县里门房,看守城西门,八月那天夜里,小的都睡下了,刘泰来找我,说有急事要出城,我说没有县衙的条子不能开门,他就给我塞了些钱,小的看钱不少,就给他开了……大人恕小的的罪,小的也是一时糊涂……”
他说话像飘在空中,听不出什么悔意,估计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又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不会有人跟他过不去。
但心里总归是发虚的,洛文英托分管户房的姑娘去找人,刚找到他,没问两句,他就把知道的全说了。
“是什么时辰,还记得么?”洛文英问。
“只记得是很晚,”老门房道,“太久了,记不准了。”
“当时去找你的,只有刘泰一人么?”洛文英再问。
“不是,”老门房答,“还有两个年轻的家丁,拖着一辆小车。小的看门好几年,头回遇上这事,记得清楚。”
“车上是什么?”
“那谁知道,”老门房道,“盖着块油布,小的也没想看,钱都收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人恕小的的罪,小的也是见钱眼开,一时糊涂……”
“那刘泰出城后,多久回来的?”洛文英又问。
“差不多两个时辰,”老门房道,“天都快亮了,小的怕人发现所以记得也清楚,大人是不是还要问车上东西在不在,回大人,刘泰回来的时候车上是空的,只剩快布,但小的没细问,刘泰又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别往外说。大人恕小的的罪,小的是见钱眼开,一时糊涂……”
徐捕头又笑出了声。洛文英瞪他一眼,他赶紧闭上嘴。
“你……”刘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洪叔,我刘泰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这样污我清白——”
他伸手去拉老门房,老门房啊啊叫着往后躲。“大人他要打我啊大人……”
“刘泰!”洛文英喝住刘泰,“如今有证人在,你还是不认?”
“草民……”刘泰定定神,“大人,这老门房一把年纪了,大人怎可单把他一人的话当真?他如此说,又有何凭据?”
“凭据?”洛文英冷哼一声,“那年八月十九后,你家里两名家丁突然离家,全出了景县,你当我不清楚?他们为何离家,又去了哪里?”
这些消息,也是谢采薇打听出来的。
“大人,这……”刘泰面露苦相,“家丁不想干了,结完钱,远走他乡是常有的事,至于去了哪里,草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洛文英笑笑,“正好,我知道,两名家丁,如今一人在来州,一人在湖州,家住哪里我也打谈明白了,虽然路远,快马过去也不需太久,那日发生了何事,不如我派人去问问?”
刘泰面容一滞。“大人又如何知道——”
“我兄长大人执掌缇骑司,你说我如何知道?”洛文英厉声道。
其实她不知道。
事情紧急,根本没工夫去打探消息,洛文英完全是诈他的,她料定事隔二十年,刘泰也不清楚那两个家丁的动向,只要把话说得果决些,刘泰只会以为她真的去找了那两人。
果然,打进了大堂以来,刘泰第一次显出了慌乱。
“本官再帮你理一理,”洛文英沉声道,“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九,你不知何故对夫人刘张氏痛下杀手,怕事情败露,联合两名家丁,买通了门房出城,把人草草埋掉,又佯装刘张氏走失,配合县衙查了一段时日,但人找不到,渐渐便作罢。为了隐藏,你将两名家丁送出景县,让他们远离京畿一带,从此更无人知晓。”
“刘泰,”她死死盯住刘泰,“这些事,你认或不认?”
刘泰面若死灰,沉默良久,扑通跪下去。“大人不必问了,草民认。”
县衙内外一连串惊呼,女班诸人虽早知晓,还是忍不住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大门边又有人拼命往里挤,皂隶们大喝几声,好容易把人群阵住。
“你终于认了?”洛文英道,“所以你也认了,是你把刘张氏害死的?”
刘泰两眼茫然,点点头。“是。”
嘈杂声又起,徐捕头和一众衙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洛文英猛地拍两下桌子,要求全体寂静。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对刘泰道,“说吧,怎么把人害死的?”
“草民……草民用的是家里的砚台……”刘泰道,“打在夫人……后脑,反应过来时,人已断了气,草民别无他法,只好……”
“那砚台呢?”
“埋于……家中小院……但,大人,大人!”
刘泰突然伏地一拜。“大人,草民知道自己手重,对不起夫人,可草民是有缘由的!”他高声道。
“缘由?”洛文英皱起眉,“什么缘由?”
“草民夫人,不守妇道,被草民多番训斥,却屡教不改,”刘泰抬起头,居然还流下了泪,“草民心里也有委屈啊大人!”
一股火从洛文英心底窜起来。“不守妇道?”她咬着牙说,“她不守妇道,你就可以杀人?人死无口,无从抵赖了,你便说她不守妇道?”
“草民不是抵赖!”刘泰喊道,“有辱家风,草民从前不该提,刘张氏她……她一向与县里孟秀才有染!”
四周又躁动起来。县衙大门外人声鼎沸,一人一人把话传开去,有如炸开了锅,还有人显然得了兴奋,几张好事的脸全挤在人群最前。
洛文英隐约听着有人大声议论,说不守妇道合该被打,一时觉得这些人无比的面目可憎。
“好啊刘泰,”她摇摇头,“又捏出来这样的借口?”
“孟秀才呢?”她看向堂下的衙役们,“孟秀才如今在何处?”
此话一出,大堂里却忽然安静下来,连同徐捕头在内,三班衙役都无人敢说话。
“怎么了?”洛文英问。
“大人,”刘泰支起半个身子,“孟秀才他——”
“已经死了。”
一个悠长而清晰的声音划过县衙,从外进来。
洛文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杨典史枯瘦的身影,出现在大堂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