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睁大了眼睛,看着杨典史背起手,快步走入大堂,在离刘泰两步远的地方慢慢站住。
一时间洛文英也不知作何感想。他怎么来了?
“杨典史——”她欲言又止。
杨典史也不看她,兀自清了清嗓子。
“孟嘉苗,”他用洛文英已经非常熟悉的口吻道,“男,庆安十二年,赴岁试,录取,是为秀才,庆安十三年,科试取优,录为生员,庆安十五年,乡试不中,次年,乡试再不中,后留于景县开置私塾,县里多以秀才称呼,体弱多病,庆安二十六年,染风寒而亡,卒年二十九。”
他一口气说完,才看向洛文英。“孟秀才,十年前便死了。”
洛文英呆坐半晌,说不出话。
南朝庆安帝在位三十六年,庆安这个年号,也便用了三十六年,算下来,二十年前这个孟秀才十九岁,倒是能对得上。
但是……
人已死了,那不就……
“刘泰,”她看着刘泰,“孟秀才也不在了,岂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一再问我要凭据,你称刘张氏与孟秀才有染,又有何凭据?”
大概是看到杨典史来了,刘泰忽然镇定了少许,神色也渐渐坦然起来。
“大人,”他朗声道,“草民眼下是拿不出凭据,但此事千真万确!草民……草民曾亲眼撞见过!且如此肮脏之事,草民说出来对草民有何好处?还请大人明察!”
不对。洛文英心想。
她险些被刘泰绕进去了,不管孟秀才活着与否,不管刘泰说的有无实据,最重要始终是他杀了自己夫人,这一点就足以治罪。
但想到纪如玉之前说的,如果有这一层在,刘泰就是责罚妻子错手杀人,依南朝律,就要从轻。
可如今当事的都不在人世,只有刘泰一张嘴,又该如何明察?
她正恍惚,杨典史又开了口。
“大人是要明察,”他平静道,“若私通属实,案子性质便不同,做夫君的惩治妻子,也是情有可原。”
“对……对!”刘泰像看见了救星,“大人,我——”
“前提是,确实属实。”杨典史不动声色道。
刘泰猛地扭头去看他。
洛文英心下一动,也把视线投向了杨典史。
杨典史款款转身,看着刘泰。“刘泰,你方才说,你曾亲眼撞见过?”他慢条斯理地问。
“是、是啊……”刘泰不明就里。
“那是何时撞见的?”杨典史又问,“又是在何处撞见的?”
“我……”刘泰有些结巴,“何、何时记不清了,何处……书院,对,是在县里书院,我在书院门外撞见的!”
“哦,”杨典史点点头,“具体时日记不清,大致年岁总该有印象吧?刘张氏嫁入景县近四年,是哪一年?”
“是……”刘泰眼珠一转,“就是她走失前一年!”
杨典史抬起一条眉毛。“走失前一年,即为庆安十五年。可我记得,庆安十三年春,景县书院遭雷击起火,焚毁了大半,县里缺钱,断断续续修到庆安十六年九月,才全部修好起用,那时刘张氏已死,所以……”
“你又是在哪个书院撞见的?”他问。
刘泰瞠目结舌。“可、可能是……在孟秀才修学的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杨典史又点点头,“县里就一处书院,书院遇焚后,时任知县大人惜才,特准孟秀才等学子在县衙内随教谕求学,每日晨起至暮钟,雷打不动,你的意思是,刘张氏排除万难,到县衙里来与孟秀才私会,还恰好被你撞见,又恰好,连我在内,全县衙的人,谁都不知道?”
刘泰彻底傻了。他张张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四周的人大概明白了个中曲直,都紧紧盯着他。
“可能,可能是我又记错了,”刘泰慌道,“说不好是在别处——”
“刘泰,”杨典史低头看他,“拿一个已死之人做文章,你反应不可谓不快,是个好法子,可如此污蔑你家夫人,也污蔑本县秀才,这念头,会不会太下贱了?”
“我……”刘泰抖了一下,“我并未污蔑——”
“孟嘉苗素来一身凛然,堂堂正正,”杨典史陡然提高了嗓门,“虽进学受挫,但在县里勤恳教书多年,提携后辈学生无数,深受县民敬重,你把脏水泼到他身上,无中生有,如此脏心烂肺,还做不做人了?!”
刘泰一震,整个人矮了两分,瑟缩着低下头去。
“杨溯方才所说,都有县志、文书为证,”杨典史对洛文英一拜,“大人可细查,杨溯绝无虚言。”
他说到书院起火,洛文英心里已经清楚了,此时顺势一拍公案。“刘泰!当着典史大人的面,你还敢左支右绌、满嘴扯谎,你当县衙诸人都是傻的?”
“若非典史大人在场,你还要假私通为由,遮掩到几时?”她高声道,“还说什么肮脏,究竟是谁肮脏?”
刘泰浑身筛糠一样,抖着抖着,眼睛里有了狠意。
“姓杨的,”他斜睨着杨溯,“我刘家一向待你不薄,你厉害啊,现今得罪了刘家,我定叫你好看!”
杨溯扬起一条眉毛,忽而笑了。
“顶撞一县典史,”他轻轻道,“出言不逊,明带威逼,加上诬告一县秀才,徐捕头——”
徐捕头赶紧站出来。“大人。”
“这该如何?”
徐捕头眨眨眼。“回大人,该打板子,十下。”
“那就打。”杨典史挥挥手。
徐捕头与身边衙役对视两眼,似乎有些犹疑。
“打。”杨典史厉声道。
两边衙役立刻行动起来。杀猪般的嘶喊里,刘泰死命挣扎,但仍旧被架起,按在一条长凳上。快班衙役死死按住他,壮班衙役举起了板子。
十下。声音沉闷有力,伴随着刘泰的惨叫,看得县衙大门处的人群都噤了声。半月多来,女班也是头一次见用刑,多少都有些惊惧,纪如玉甚至掩上了面,不敢多看。
洛文英面无表情,看着板子上下挥动,心底全是刘张氏那张她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脸。
殴妻。杀妻。却推给妻子不守妇道。也有人真的相信。难得受刑责,还是因为顶撞了典史,因为诬蔑了一名秀才。
她心里的怒火越来越盛,渐渐咬紧了牙。
最后一板子打完,刘泰已经喊不出了。
“大人……”他哑声道,“草民都认了……是草民一直拿夫人撒气,那日夫人顶嘴……草民就……不慎打死夫人……”
“所谓不守妇道之事,也不存在,对吧?”洛文英低声问。
“是……”刘泰喘口气,“草民慌不择言,愿一并……认罚,请大人……治罪……”
“治你罪?”洛文英冷冷一笑,“刑十年,大牢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你刘家还能在县里仗势欺人,还能报复县衙人等?一条人命,就值十年?”
刘泰不敢说话,眼里全是惊恐。
“刘泰,”洛文英站起身,道,“长期殴打发妻,下杀手致人殒命,又私埋尸首,且当堂抵赖,数罪并罚,以死罪处——”
她从桌上令筒里抽了一支,扔在地下。“当斩!”
县衙内外一片哗然,人声鼎沸,女班也都愣了,全看着洛文英。刘泰已经吓昏了过去。杨典史却始终默然站着,一句话不说。
“大人,”还是徐捕头先开口道,“大人这……咱们没有这个律法啊……”
“从前没有,便从今日始!”洛文英扫一眼堂下众人,“都听好了,从今日始,县里凡殴妻伤妻者,重罚严惩,杀妻者,以命抵命!凡一家之妻受了虐待,均可击鼓报官,县衙必当受理,严护此女,多方查证,有诬告才按诬告处,否则绝不动任何刑责!”
这两日她让纪如玉为她细讲了南朝与此相关的刑律,知道妻子告丈夫施虐的,妻子要先入狱一年,出来后还要告,县衙才处理。
是以她索性把这一条也给驳了。
“大人……”徐捕头瞥一眼杨典史,“大人怎么能私自动南朝律……”
“我等女班诸人,负圣上之命,治理一县,是非功过,一己承担,”洛文英道,“本官这就修书上报,报请刑部与大理寺核准,再上奏圣上,请圣上定夺,在此之前,一应情形,以本官号令为准,阖县当知!”
她一身威严里夹着怒意,显然已不容辩驳。县里都知道她背后是谁,到此也不敢有人再多嘴,周围猛然寂静下来。
“杨、杨头……”徐捕头战战兢兢,又去看杨典史。
“看我做什么?”杨典史面色平和,“你们都听见陆大人说的了,我没意见,照办。”
徐捕头一愣。“照办?”
洛文英也有些意外,但杨典史又点了点头。
“人押下去,送到牢房,”他指挥衙役们,“去趟刘家,一把刘家院子里的砚台挖出来,二把刘家人拿好,审,审完全部录口供,画押。刘张氏的尸骨,县里出钱下葬,户房有能支取的现钱么?”
他问女班分管户房的姑娘。那姑娘也点点头。“有。”
“那就好,”杨典史道,再次转向徐捕头,“你派个人,送信到刘张氏父母家里。此案也公告全县。至于这位——”
他看向另一侧。之前那个老门房还躲在衙役旁边。
“收受贿赂,把守城门不力,知情不报,念在举告有功,就不问了,放回家去吧。”杨典史道。
老门房千恩万谢,几乎要给杨典史跪下。
衙役们动作也快,将昏过去的刘泰抓起来,拖出了大堂,徐捕头点了快班的几个人,准备往刘家去。这个过程里,县衙外的人群去了个七七八八,都赶着去散今日这堂审的消息。
“陆大人,还有遗漏么?”办完这些,杨典史问洛文英。
“没有了,”洛文英摇摇头,“有劳典史大人。”
“谈不上,”杨典史笑笑,“但县里的事情,杨溯能管,上头的事情,杨溯就没办法了,还要看陆大人。”
“我明白,”洛文英也笑笑,“既然我话都说了,便要让它算数。”
她松口气,慢慢坐下。女班渐渐向她聚拢,洛文英却先看向了纪如玉。纪如玉没说话,只是笑着,轻轻对她颔首。
沈道真也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远看着洛文英。洛文英刚想到两日前夜里的事情,谢采薇就扑上来,遮住了她视线。
“静姝,你太爽快了!”谢采薇喊着,“这案子审得,解气!还得是你,换了我就——”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县衙外来了一阵高呼。
“出事了!出事了!”不知道是谁在外面喊,“盗匪、盗匪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