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刚听清这是在喊什么,就见一人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来的是名普通男子。皂隶忙把他拦下。这人扑在皂隶身上,口中还不停:“大人!知县大人!出事了!山里有盗匪杀过来,已经入城了!”
“瞎说什么?”皂隶训斥他,“本县这地方,何时来过盗匪?”
“听他说!”谢采薇第一个反应过来,拔腿就往门口走。
这当口,又有两名巡检司的兵士飞速自外跑来。“陆大人!”他们推开把门的皂隶,直往大堂冲,“城南门发现一伙盗匪,已入了城门,正向县衙而来!”
皂隶这次信了,赶快把刚才报信的人推出去,关上了县衙大门。
洛文英已经起身,快步走下高台。“有多少人?”
“不清楚,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一名兵士道,“全是快马,备甲配刀!”
洛文英与杨典史对视一眼。
“哪里来的?”杨典史问,“庸县破了?”
“也不清楚,”兵士答,“盗匪的话,肯定破不了庸县,想必是自山南边绕过来的,没有经庸县那边。”
杨典史想一想。
“你们司吏呢?”他又问兵士。
“吏头已经紧急集结人手,预备去路上拦了,”兵士道,“我俩是特来报信的,县里合共不过十来个兵丁,拦也只能拦一阵,吏头请大人们火速避险!”
大堂里登时乱成一团。巡检司的兵力大都还在京郊操演,没回来。三班衙役倒是都还没走,但凭衙役要对抗盗匪,也是空谈。连徐捕头也慌了,一时手足无措。
女班更没遇过这种阵仗,大都露出了恐惧之色。
最后所有的目光仍旧全放在了洛文英身上。
洛文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方才有一瞬间,她眼前全是四起的狼烟,西狄骑军山呼海啸,刀剑声不绝,凤武军在风沙里结阵厮杀,血色漫过了天地。
而长公主端坐马上,回头向她一笑。
洛文英定定神,驱开这个场景,眼底逐渐清晰,纳进四周一张张仓皇的脸。
这时候,她心里率先想的是,陆雁卿,你不是说盗匪过不了庸县吗?
一万个念头在洛文英心头跑过。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巧,盗匪显然是有备而至,专挑了城防空虚时杀入,要送消息出去,再等救兵赶到,怕是来不及。
而且,为何盗匪是直奔县衙?
不劫掠民众,倒算是好事,但这个举动也很奇怪。
她胡乱想着,一直没说话。“静姝?”谢采薇过来问了一句。
洛文英看看她,还没开口,杨典史先出声了。
“陆大人,眼下情形,县衙恐怕保不住,”他道,“大人带女班先走,自城北门出,往东不远便是庸县,到了那里便安全了。”
“无论如何,定要把大人等人保住,”他紧一紧身上衣服,“我等力战,为大人争取时间。”
洛文英抬眼看他,顺便也看到,徐捕头在内的衙役们虽然面有惊惧,还是鼓起胆子,作出了有死无归的模样。
“是啊静姝,”纪如玉上来拉她,“我们先走吧。”
洛文英却没有动。
“不。”她轻声道。
众人又齐齐看向她。
“女班如今是景县县衙之人,”洛文英沉声道,“当与全县共进退,没有苟且偷生的道理,我等,谁也不走!”
纪如玉松开了手,诧异地看着她。与纪如玉一般诧异的,还有四周所有人。
“陆大人,”杨典史第一次露出迫切的神色,“眼前不是豪气千秋的时候,杨溯并非是关怀妇孺,只是大人等人牵涉众多,还是以安全为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洛文英打断他,“但女班,不走。”
“朝廷命我等来演练,一月为期,”她环视女班诸人,“如今约期未到,风雨雷霆,俱是演练的一环,怎可因为区区盗匪,就置景县不顾?”
“静姝不敢代大家做决定,想走的,自然可以走,”她又道,“但我想,我们本就不是来享太平的,更不能任县衙诸人替我等赴险,日后各位若入朝,有的是凶悍之事,如今,断不是退却之时。”
她的话掷地有声,半晌无人说话。
过一阵,沈道真突然轻轻道:“大江溯轻舟。”
洛文英猛地看向她。沈道真不再开口,挪了两步,站到她身边。
谢采薇看看两人,忽然笑了。“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就是盗匪么,我又不怕。”
说着,她站到了沈道真旁边,伸手揽住沈道真的脖子。“小娘子,今日怎么胆子这么大,公子我好生喜欢呀。”
沈道真瞪她一眼,要挣脱又挣不开。
女班其他人也笑了。不多时,二十二人都与洛文英站在了一处。
纪如玉一直在洛文英左侧,此时也笑着叹口气,重又拉住了洛文英的衣袖。
这二十四人,泰然看着身前的一众衙役们。
杨典史也看看她们,突然松了肩膀。
“你们听到了?”他对那两名巡检司兵士说,“陆大人说了,女班不走,你们速去通报司吏,于县衙外列阵,抵死力战!我等随后便到!”
“等等!”洛文英猝然开口。
杨典史猛地回过身。
“你二人可会骑马?”洛文英问兵士。
“回大人,会的。”兵士答。
“好,”洛文英道,“去后面选两匹快马,一人往庸县,找缇骑司指挥使陆雁卿,也带上这个。”
她把官帽摘下来,递给兵士。“就说陆家陆静姝找他,见到人,便告知他消息。若有人不让你见他,你就说,陆静姝要是死了,全庸县都要陪葬。”
“你,”她转向另一名兵士,“你往京城东,找此次军士们操演的地方,能拉多少人,就拉多少人过来。”
“有劳二位。”她拍拍面前二人。
兵士们点点头,领命而去。洛文英又转向徐捕头。
“徐捕头,你马上差一名手下,去告诉巡检司司吏,将全部人手撤回县衙,不得与盗匪接战,”她道,“敢违抗,我要他好看。”
徐捕头不明就里,但还是去办了。一名衙役匆匆跑出了大堂。
“杨典史,”洛文英再度转回杨典史方向,“县衙内,有兵器么?”
“兵器是兵房管,”杨典史指指她身侧的一位姑娘,“大人需问兵房。”
“我知道兵房有,”洛文英道,“但此刻来不及去取了,典史房等地方,有没有能用的铁器、刑具之类?”
杨典史懂了她的意思。“有是有,但当兵器用的话……”
“请杨典史取出一些来,”洛文英打断他,“尽量人手一份。”
杨典史睁大了眼睛。“大人是要——”
洛文英不再答话,向前跨了一步。“我有个想法,”她高声道,“需在场各位配合,不好说成败,但许能挫一挫盗匪锐气,静姝从未遇过盗匪,更遑论接战,全是纸上谈兵,可事情紧急,只能冒险一试,各位是否愿意?”
没人吭声,大概就是同意了。
“大人说吧,”徐捕头发发狠,“大人千金贵体,还愿跟我们一道,是死是活的,都随大人了。”
“好,”洛文英点点头,“那我发布第一道令——”
“打开县衙大门!”她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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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县衙外大路上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急驰而来。
县城里民众早都躲入家中,紧闭门户,谁也不敢出来,只求盗匪抢些东西就走,但盗匪却一家一户都没进,矛头只对着县衙。
这伙人全都骑着马,合共四十多人,大张旗鼓,在离县衙不远的地方勒马停下。
“当家的,到县衙了。”打头的一名男子回马道。
“我用你说,”盗匪头目作势要拿马鞭打他,“这么大县衙,我看不见?”
他披了层甲,头发裹在头巾里,捋了捋胡子,嘿嘿一笑。
“今回这消息给的不错,”他道,“果然城门大开,守卫又都在外头练兵,一路上都没遇上个反抗的。”
“二当家,你可立大功了。”他回身说了一句。
他身后一人也跟着笑。“都是机缘啊,咱们命好。”
“大当家,”后面又一人问,“这么好机会,咱们干嘛不狠狠抢它一回?奔县衙来干什么?”
“我说话你没听是吧?”盗匪头目瞪他。
他一指县衙。“现在这县衙里,有二十多个娘们儿,都是水灵灵的世家姑娘,你说咱们来县衙干什么?”
四周一阵哄笑。有的盗匪吹起了呼哨。
问话那人也笑了。“世家姑娘,准保又白又嫩的,”他搓着手,“弟兄们今天可是能尝尝新鲜了。”
“而且什么知县什么主簿的,这阵子都不在,”盗匪头目愈发得意,“杀进去,咱们也试试当官是什么感觉。”
“对,杀进去,叫世家姑娘伺候当家的吃酒!”又一人喊道。
一群人欢呼一阵,直到有人觉察出不对。
“当家的,这县衙怎么这么安静?”他问,“人不会都跑了吧?”
盗匪头目一愣。“快快快,上,别真叫人跑了!”
他带着众人一拥而上,策马到县衙大门边。大门洞开,里面确是安安静静,一眼就能望见大堂最里的高台长桌,却一个人都瞧不见。
盗匪头目狐疑着,指挥全体下马,慢慢摸进门内,剩了四五个人在外面。
“怎么没人呢?”盗匪头目自顾自咕哝着,左右看了看,又走到大堂门边。
他往里探探头,伸手招呼二当家。“进去看看。”
二当家拉上三个手下,抬步走入大堂,一直走到离高台不远的地方。
“大当家,真的没——”
他一句话没说完,一支箭呼啸而至,洞穿了他的喉咙。
“杀!”一声女人的高呼。顷刻间,大堂两侧、县衙角落、各处墙下树后,突然涌出了人,手上拿着各式兵器,直杀向这群盗匪。
县衙两扇大门也动了,门后各躲着两个衙役,趁盗匪不备,猛地把门推上,落下了粗重的门闩,旋即又回身杀上去。
门外几声惨叫,紧接着,几名兵士带着弓爬上了院墙,拉开弓便往里放箭。
“有埋伏!”盗匪头目大喝道,举起了刀。
已经晚了。县衙里不知藏了多少人,悍然冲上,将盗匪合围。靠外的几名盗匪不防备,瞬息间便被击倒在地。
流箭也自三面飞来,聚在一处的盗匪就是活靶子,中箭的痛喊接连而起,盗匪头目也险些被射中。
“娘的,中计了!”他后退两步,张皇着四下乱看。
但看着看着,他看出来有问题。
这些伏兵,里头没几个是真兵士,都是普通衙役,手上拿的也不是兵器,是些锤子铁钎之类,头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后面其实也没人了。
“别慌!”盗匪头目明白了大概,大喊道,“看清楚!来的不是兵!”
他这一喊,手下也稍稍镇定了,格开对面的铁器,渐渐向他围拢。
“别被骗了!”头目又喊,“杀回去!”
说着,他拿过身边一人的长枪,劈手掷出,正中墙上一名兵士肩头,把他刺了个对穿,整个人跌下去。
借着这股气势,盗匪们开始往外冲,砍翻了几个靠前的衙役,与县衙的人杀成一团。
盗匪头目也击退了两人,正要再往前杀,有人拉住了他。
“当家的,”这人喊,“女、女人!”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头目回头要扇他,才发现这人指着大堂方向。
他顺着看过去,一下愣住。
县衙大堂里,不知何时走出了十来个女子。
居中一人面如沉水,冷眼与他对望,看得头目不禁打了个寒战。
“先抓她们!”他拿刀一指,几个手下冲了上去。
居中那女子却不慌不忙,一拍手,指挥两边人让出了路。
“采薇!”这女子喝道。
后面又来了六名女子,每两人抬着一个大锅,锅里隐约冒着热气。盗匪头目正想这是要干什么,女子们已经把锅里的物事泼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哭喊。离她们较近的盗匪被从头淋到脚,发出的惨叫听得头目头皮发麻,几个人脸都烂了,在地上拼命打滚。
是热油。
六名女子把锅也扔出去,全砸在盗匪身上,还想往前冲的盗匪都站住了脚,得了个空,衙役们又围上来。
盗匪头目说不出话,看鬼一般看着居中那名女子。女子一身官袍,静静地也看着他。她两手垂在身侧,一只手上闪了闪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