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当然不会闲到去抄写那些女德女训,多看两眼她都觉得难受,这一切原本就都是做给陆雁卿看的。
就如同当年叶开颜的那串糖葫芦,连续两夜里挑灯苦读、佯装听不懂女班的授业、识字、抄书,全是她做的幌子。
她知道陆雁卿一定会在意她这些举动,也知道陆雁卿一定会亲自来查看,那她所要做的,就是给陆雁卿一个行动的理由。
配合她如今的身份,更是顺理成章,她只是一个跟不上先生的讲授、自己想办法修习的失忆女子,任陆雁卿再仔细,也怀疑不到别处去。
无非是一直要装傻,她自己累一些。
有了她的旁敲侧击,陆雁卿也只会跟着她的盘算走,以陆雁卿的才智,自然能领悟到,此事惊动圣上确实不稳妥,而要让女班学到些正经东西,能顺利通过检视,最终也一定会落脚到洛文英早就有的想法。
只是陆雁卿给出来的法子,却出乎她的意料。
次日一早,洛文英照常等着翠环来帮她梳妆,接连观摩了几日,她还是对那些梳妆之物不太习惯。
房门开了,翠环一如既往地活泼。“小姐今日是轻快了,”她看见洛文英便道,“少爷刚才说,今日里小姐不去女班了?”
洛文英一愣。“不去女班了?”
“是呀,”翠环有些困惑,“小姐不知道么?我还以为是小姐的意思,少爷只与我说,让我帮小姐简单收拾收拾,一会儿小姐去书房见他。”
“这我还真不知道……”洛文英稀里糊涂回道。这陆雁卿,又想做什么?
“那许是少爷要给小姐个惊喜吧,”翠环也不多想,“小姐这几日也辛苦得很,是该在家休息休息。”
洛文英没说话。她净过了手面,把头发仔细梳起来,翠环又为她淡淡地上了些脂粉。
“小姐这些夜里,都在读这些么?”翠环瞧了眼桌上一侧码放整齐的书卷,随口问。
洛文英点点头。“不太能读进去,有些难了,枉费你陪我跑了两趟书房。”
“那有什么,能帮上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翠环笑笑,“不过今日就方便了,我看夫人好像也去的,有夫人出手,定能给小姐选到合用的书。”
洛文英听着有些不对劲。“你说夫人去了哪儿?”
“书房啊,”翠环道,“她起得早,用了早膳,就领着少爷去了。”
“夫……母亲大人,是懂读书的?”洛文英越来越糊涂了。
“小姐又忘了?”翠环近日来胆子见长,轻轻拿梳子敲了下洛文英的头,“咱们夫人才学过人,家里书房本就是她设的呀。”
洛文英忽然明白,陆雁卿要做什么了。
一刻后。陆府书房。
“不错,这书房本就是我的。”
陆府书房设在前院东厢,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书架,一册册书卷直摞到一人多高,泛着浓浓的纸墨味。日头自东窗懒照进来,卷起些许浮尘。陆夫人就昂首站在书房正中,透着与平日不同的气度,仿若这一方天地里,她便是统帅。
“那这些书……也都是夫人的?”洛文英问。
“是,”陆夫人环顾四下,似有些怀念,“近些年眼力不济,人也懒了,没再购置新册,但这几个架上的书卷,倒都读过,偶尔也叫人念给我听。”
“我小时,母亲大人可是手不释卷,”陆雁卿在一旁附和,“我与静姝最初识字断章,也都是母亲大人教的。洛姑娘提起自修之事,我第一个便想到了母亲大人。”
他仍穿着官服,过阵子还要去衙门,只是先抽了个空,把眼前的事做完。
“你还好意思说,”陆夫人瞪他一眼,“让你俩好好随我读书求学,最后倒好,一个迷上武侠话本,一个忘得七七八八,临了该用了,还得求我出马。”
“母亲大人聪慧,孩儿是比不上。”陆雁卿笑道。
“你少给我打迷糊,”陆夫人冷哼一声,“不想学就说不想学,还好从前给你打了个底子,否则就你父亲那半瓶醋,不定教成什么模样。”
洛文英听着眼前二人拌嘴,心里清楚了个大概。
“所以……夫人过去也是求过学的?”她又问。
“不怕你笑话,”陆夫人脸上浮起苦笑,“我家里原是不给我读书的,我在我父亲大人屋前跪了两宿,他才勉为其难,为我请了个教书先生,为此还生了场大病,到如今受些风寒,膝头还要吃痛。”
“要不是女儿身,我兴许还能考个功名,未必输给朝廷上那些大员。”她道。
她说得淡然,洛文英心底却一阵发紧。
“还好郎君通达,”陆夫人又道,“我说要在家里辟个书房,他便准许了,那些年我隔几日就购置些书进来,看顾卿儿姝儿的时候总带着书卷,他也没过半句怨话。”
洛文英心想这不是理应的,这又不是什么脏污癖好,还要丈夫准许?
但她没开口。
“你说吧,”陆夫人从回忆里出来,对着洛文英轻轻拍一拍书架,“要什么书,我为你挑。”
“我也不知该要什么书……”洛文英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能先识些字句,打个基底便好,待入了门,再找夫人请教。”
“那好说,”陆夫人在书架上巡睃起来,一边拿下几册书,一边嘴上不停,“这太学先生们,端的不是东西,好容易有个世家女儿们求学的机运,他们还教上女德女训了,这需要他们教?”
洛文英与陆雁卿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彼此都明白,对方已能理解眼下的情形。
少顷,陆夫人抱着一摞书过来,洛文英忙上前要接,陆夫人却没给她。
“你先不忙拿走,”陆夫人道,“你不是要带女班的姐妹们一同私下修习?书传来传去的总是不便,一会儿你同我来,我给你们做成纸上的教案,两三人间各抄一份,就简单多了。”
“既然女班不教,那我就给女班学生们单开个小灶,”她大气一笑,“这帮先生,可不见得有我陆氏博学。”
洛文英躬身便拜。“感恩夫人思虑周全,只是也太劳烦夫人……”
“就别与我客套了,”陆夫人又笑笑,“你一个普通女子,能想到与女班共进退,为圣上分忧,论周全,还是你更周全些。”
她瞥一眼陆雁卿。“你满意了?深更半夜地把我从床上喊起来,非要我拿个主意,这主意如何?”
陆雁卿只是笑,一声不吭。
按陆雁卿的安排,今日洛文英不去女班,余下的时间,都随陆母在前院正屋看书修习,把教案整理完成。
他特意叮嘱母亲,今日之事勿要对外声张,这两日陆父不在,倒是也省了道问题。
洛文英送他出门,快到陆府门口,又想到什么。
“对了,”她扯扯陆雁卿衣袖,“有件事情。”
“什么?”陆雁卿回过身。
“昨日纪家纪如玉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告假,”洛文英道,“同窗们传言,纪家被抄了家,以后纪如玉怕是也来不了了,是真的?”
陆雁卿神情一滞,俄而笑了笑。
“抄家是假的,但纪家确实沾上些事,还在查,”他道,“纪如玉这两日该是不能去女班了。”
“很严重吗?”洛文英又问。
“严重不严重的,你不需挂在心上,”陆雁卿神色淡然,“倒是你那边,如何在女班把小灶开起来,你有盘算了么?”
“大概有的。”洛文英颔首。
“那就好,”成福还没回来,一个杂役暂充了门房,给陆雁卿开门,又牵来一匹周身黝黑的高头大马,陆雁卿上了马,再对洛文英笑笑,“旁的不要琢磨,你做好你该做的,别被影响。”
言罢,他径自打马而去,马蹄声在石板路上传出去很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洛文英总觉得,陆雁卿对她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柔和了。
旋即她摇摇头,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感受赶出心里。
她还有些介意,纪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抄家看来是假的,但纪家全家都被押走该是真的,她在北朝时就知道,南朝京城八大世家,纪家也在其中,而这班世家又根深叶茂,皇帝非万不得已都不会触及他们,当年成王作乱,有些世家在成王和太子里站错了队,南朝先帝都没有追究。
纪家能被查到这个地步,必然不是寻常的罪名。
不过一时半会的,也摸不清楚,洛文英便将此事搁置在一边,走去了前院正屋。
陆雁卿说得对,眼下还是先要紧眼下的事。
这一整日她都浸在正屋的书堆里。陆夫人眼睛一直不太好,专注久了就昏花,她起个引子,教洛文英在纸上誊抄书册上有用的部分。
如此到夜里,初步做了个七七八八,洛文英怕陆夫人太累,才带着一叠写好的纸页退出来。
她原想也给陆雁卿看看,但陆雁卿一直没归家,到了亥时,缇骑司才来了个小旗,给门房传话,说陆雁卿今日在衙门通宵执事,不回来了。
洛文英料想这仍是与纪家的事有关,但也没处去问,只好熄灯睡下。
翌日,陆雁卿还是没有回来。成福备好了马车,陆夫人亲自送洛文英出门。
“虽然准备万全,你在学堂还是小心些,”陆夫人神情里多得是担忧,“近日京城不太平,不要横生枝节。”
“我明白,”洛文英小声道,“敢问夫人,纪家人放回来了么?”
“你也知道纪家的事了?”陆夫人抬起眉毛,“也是,如玉也在女班的,你知道的或许比我还快。”
她叹口气。“就是还没放回来,我今日一早叫人去打听了,京城里谁也没个消息,卿儿前日也没说仔细,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
洛文英宽慰她两句,见时候不早,也只能先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到女班小院,刚下车,她就看见了想看见的人。
谢采薇懒散着脚步,垂头丧气地往院门口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唐。洛文英赶上去,在她背后轻拍一下。
“你来了?”谢采薇没精打采,拖长声音道,“昨日怎么没来?”
“昨日在忙些别的,”洛文英随意道,“你昨日来学堂了?我还以为你都不来了。”
“不能不来啊,”谢采薇道,“在家就休了一日,挨了父亲大人一顿骂,说我总是没个长进,给谢家作乱,逼着我赶紧回来就学。”
她撇撇嘴。“我对他说了,女班全教些女德之类无聊东西,他还说女班女班,不教这个教什么,就算我自小就听过,有这样个学堂管束我,也是谢家之幸。”
洛文英倒是不觉得意外。她早想到会有这种事。
“倒是你,”谢采薇扭头看看她,“你今日看上去精神不错啊,你之前不是也不喜欢女班教的这些?怎么,想开了?”
“那没有,”洛文英摇摇头,“我只是找到个能学东西的办法。”
“学东西?”谢采薇一脸懵懂,“什么办法?”
洛文英看看四周,轻轻一笑。“等稍后休息,你到院子西边的林子找我,我再告诉你。”
“还有,”她抬高了声音,“道真。”
沈道真刚下了马车,正溜着院落的墙根,想快步从她们两人身旁走过去,被洛文英一把拉住。
沈道真吓了一跳,怀里藏的书险些掉在地上。
“你也一起来。”洛文英对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