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鹤都。缇骑十三所。
陆雁卿揉了揉熬红的两眼,靠在镇抚所正堂的一张椅上,长出了口气。
“几时了?”他哑声问。
“回大人,辰时一刻。”旁边一个千户道。
辰时一刻……洛姑娘该已进了学堂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盘算的,事情究竟顺不顺利。
陆雁卿没有具体问,是信她不会出纰漏,这姑娘虽然还是糊里糊涂,但陆雁卿越来越感到,她身上是有些独特的地方。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没想起来,对南朝朝廷也不了解,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堂里错综复杂的关系,避开了给女班带去危机的可能,这种眼界,确实非同一般。
把事情托付给她,不会有问题。
何况陆雁卿眼下也实在顾不上女班那边。
昨夜他同十三所近半的缇骑,连夜又提审纪家全家,一直审到天明,也没审出个结果。
或者说,没审出梁起鸾想要的结果。
陆雁卿面前是镇抚办公的一张长桌,桌上早摊开着纸笔,研好的墨都已经快干了,但他横竖写不下一个字。
他试着再次拿起笔,在纸上悬了少顷,又叹口气,把笔搁下。
“后面还在审?”他问那个千户。
千户点头。“审了好久了,纪大人死活是不松口,实在不行……用刑吧大人?”
陆雁卿瞪他一眼。“京城世家,用刑?你活腻了还是我活腻了?”
千户往后缩了缩。“大人说的是,只是……纪家不开口,咱们也没办法呀……”
陆雁卿也无奈。
“你去叫镇抚大人,让他喊兄弟们停一停吧,”他想一想,道,“别再给纪家人审出个毛病来,之后怎么办,我再看看。”
但千户还没来得及动身,所外已经飞跑进一人。
“大人!陆大人!”进来的是个总旗,神情慌张像是见了鬼。
“怎么?”陆雁卿下意识站起来。
“圣上……圣上来了!”总旗喊道。
陆雁卿一怔,赶紧出门。今日阴沉,京城里起了薄薄的雾,雾蒙蒙的大院里,梁起鸾负着手,步履匆匆,直奔镇抚所而来,身后两个小内侍紧赶慢赶跟着,院子里,十来个缇骑已然跪了一地。
“殿……陛下怎么来了?”陆雁卿迎上去,“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
“来看看。”梁起鸾面无表情,只管往镇抚所里面走。
所内一阵忙乱。自新帝登基来,还从未驾临过十三所,来得又仓促,众人只能搬椅子先伺候皇帝坐下,方才那名总旗飞跑了出去,喊外面的人赶紧做些准备。
好在皇帝也没介意所里杂乱,径自坐稳。“把门关上。”他冷然道。
陆雁卿神会,把所内的人全数差出去,亲自掩上门,两名内侍也留在外面,只剩他、和梁起鸾在所中。
“陛下喝什么茶?”陆雁卿问。
“不喝了。”梁起鸾摇头。
他一身出行的便服,一手撑在膝头,另一手依然握着他的铜炉,轻声问。“审得如何?”
陆雁卿自然知道他为何而来,倒不慌张。“审了一夜,纪大人给的,还是前日的说辞,他是念旧情,借了昔日通政司的前同僚一大笔钱,说是给这人做生意用,并不知此人是成王余党,也不知钱用在了何处。”
“你信?”梁起鸾看他一眼。
“不好说信不信,”陆雁卿照实答,“但能审出来的,只有这些了。账目经历所也查过,确实对得上。”
“对得上,”梁起鸾点点头,“所以即是,他纪敬修恰好给了昔日同僚一笔钱,这同僚恰好是潜藏的成王余党,又恰好起事,要烧了京城的粮仓?”
陆雁卿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保持了沉默。
“刑呢?”梁起鸾掂了掂手上的铜炉,“用刑了么?”
“没有,”陆雁卿下意识答道,“毕竟是京城世家,又是——”
“该用就用。”梁起鸾轻轻道。
陆雁卿一惊。“陛下,”他劝道,“纪家在京城素有名望,纪大人总归也是通政司三品大员,若是用了刑,给各世家知道了,怕是不好收场。”
“我让你用的,又不是你私自用的,”梁起鸾不以为意,“什么世家不世家,沾上成王,就不是世家了。”
“陛下……”陆雁卿愈发为难,“陛下还是要三思。”
“三思三思,”梁起鸾冷笑起来,“什么都要三思,所以成王党是不管了么?你身上那七道箭伤,我也不管了是吗!”
他陡然抬高了语调,眼含怒意,看向陆雁卿。
陆雁卿心里撞钟一样,忽而明白了所有。
那日梁起鸾连夜急令缇骑司抓捕纪家,昨日收了陆雁卿呈上去的提审却驳回来,又要彻夜严查,个中缘由,陆雁卿头一次想通。
但他还是不敢松口。“此事涉及太多,微臣不能答应陛下。”
梁起鸾又怒视他一阵,慢慢收起了目光。
“罢了,”他突然笑了笑,“早想到会是如此。”
陆雁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那……还审么?”
“怕是也不能审了,”梁起鸾长叹道,“今日一睁眼,奏折飞雪一样进来,夏相牵头,全是为纪家告饶,让我早些放人,再把纪家关下去,恐怕皇城大门都要给他们堵上了。”
“但就这样把纪家放了,我又不甘心,”他拍拍手上的铜炉,“于情,谁敢和成王党往来,我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于理,也该对外有个交代,沾上成王是死罪,纵是世家,也不能就这样躲过去。”
他再度拿眼看陆雁卿。“你给我拿个主意?”
陆雁卿被问得突兀,他原本就不知道能怎么办,梁起鸾这样一问,他更无话可说,正盘桓,门外忽然传进个声音。
“不如,本宫给拿个主意?”
这次陆雁卿和梁起鸾同时愣了,梁起鸾立时站了起身,不及反应,镇抚所大门自外而开,一人步入,却没瞧着脚下,险些在门槛上摔一跤。
“太后留神!”陆雁卿急奔上前。好在太后身边的宦臣眼疾手快,一把将太后扶住。
“母后!”梁起鸾也跑过来,“母后没伤着吧?”
“没有没有,”太后呵呵笑着,理了理身上的凤纹常服,“进来急了,没看准步子,丢人了。”
“是镇抚所门槛修高了,”陆雁卿紧忙说,“随后我便让人给铲掉。”
“我不小心,不干门槛的事,”太后还在笑,“和它较劲做什么?”
她拍拍陆雁卿,示意他别放在心上。梁起鸾看看太后无事,赶紧把她迎进屋。随太后来的丫鬟和宦臣都退了出去,门外又跪了一众缇骑,紧跟在太后身边的还有一个千户,大气都不敢出。
“太后来怎么不报?”陆雁卿小声问他。
“太后不让,卑职也不敢呐……”千户一脸苦相,“兄弟们还忙着,太后悄无声息就来了,这……”
“陆大人?”太后在屋里问了一句,陆雁卿忙叮嘱千户在外候着,多加守备,便掩了门,回到所中。
“母后何事到此?”梁起鸾照料太后坐下,自己站在一旁,“天冷了,今日又有雾,还是不好四处走动。”
“皇帝不要说得本宫像上了年纪一样,”太后微微笑道,“本宫还不到那个时候呢。”
这话倒是确实。太后赵氏年幼入宫,升至左昭仪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如今才三十有余,只年长梁起鸾一纪多些,仍是大好的年华。
如今她面色温润,乌发高盘,仰着鹅子的脸,并看不出多少岁月的印痕,但也从不失稳重的气韵。
她并非梁起鸾生母,膝下也无子女,不过自梁起鸾还是太子时,便对生母亡故的梁起鸾多为关照,宫里传言,当初先帝立梁起鸾为太子,也是得了赵昭仪的劝说。
至于太后那时是看中了梁起鸾聪慧持重,还是为了对抗先皇后,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啊,”太后瞥了瞥皇帝,“我也怕我再不来,往后就见不着纪家人了。”
“母后说笑,”梁起鸾笑笑,“儿臣可没有过这个念头,母后大概也听到了,儿臣并不想对纪家大动干戈,只是……”
“只是事涉成王,不好轻拿轻放,是吧?”太后接道。
“母后慧眼。”梁起鸾点头。
太后细思片刻,也叹口气。
“陆大人觉得呢?”她转向陆雁卿。
陆雁卿心说怎么都来问我,身子先拜了下去。“既然太后方才说了,能拿主意,微臣自然听太后的。”
“你倒是小心。”太后又笑了笑。
旋即她收起笑容,略一沉吟。“若我说的话,皇帝不如今日就把人放了吧。”
她看梁起鸾没回应,接着道:“皇帝不要觉得本宫是在为纪家开脱,我虽也是京城世家出身,赵家虽比不上八大世家,和纪家也确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话不是为着世家说的,是为着本朝安宁。”
“本宫也不瞒你,”太后温和道,“昨日起,不断有世家之人和朝中大员往永福宫递信,希望本宫能劝一劝皇帝,都是谁递的信,我不会说,我的意思是,这些人绕过你给我送话,本意无非是觉得皇帝年少,还不能全自作主。”
梁起鸾脸上动了动,仍没吭声。
“若你对纪家太狠,旁人不会认你不好惹,只会觉得皇帝做事冲动,不可仰赖,”太后言辞恳切,“你刚登基不久,女班一事已动到了朝廷根基,眼下再与世家们不睦,总归不是好事。”
她看一眼陆雁卿。“本宫知道,皇帝恨成王恨到入骨,但此事可慢慢再想,既然纪家也不供认私通成王党,不妨顺水推舟,敲打到位,就够了。”
梁起鸾一直认真听着,到此也重重颔首。
“儿臣明白,”他道,“雁卿也以此劝过儿臣,个中厉害,儿臣如今已经清楚,但放归放,还是要有个严惩,不然今后,儿臣这皇帝也不好做。”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太后再笑起来,“你先看看这个。”
她从怀中拿出一封折好的书信,展开,递给梁起鸾。
梁起鸾不明就里,接过去看了看,眼里透出惊讶。“母后,这是谁写的?”
“是左相,赵相,”太后道,“他怕直接上奏于你,惹你不快,便托内侍找了我,他给的这法子,本宫看着是不错,保全了纪家名声,又不折你威严,不过还是看你的意思。”
“儿臣也觉得可行,”梁起鸾想了想,把信原样折起,交给了陆雁卿,“那便这么办吧。”
眼前不是时候,陆雁卿便没有展信,仔细收好。
“左相确是谨慎。”梁起鸾似乎松快了些,兀自说道。
“是了,慎行资历不比右相,但论朝堂之事,他思虑更万全些,不过他私下递的意见,皇帝面上还是不要提,”太后叮嘱,“只当是你自己想的,别引得朝廷里又互相猜忌。”
“儿臣谨记。”梁起鸾道。
“那便如此了?”太后缓缓起身,“本宫也该回去了,这十三所的椅子,坐着是真不舒服。”
陆雁卿和梁起鸾双双笑着,陪她出门。
“对了,”走到一半,太后又道,“说到右相,本宫听说,这次右相一直力主不追究纪家,过去好像还私底下收了纪家不少好处,按理本宫不该多嘴,但皇帝还是警醒着些,朝中大员,收些好处倒是没什么,要是结了党,就不好了。”
梁起鸾与陆雁卿对视一眼。
“此事儿臣清楚,”梁起鸾道,“母后万勿担忧。”
夏相惯爱收好处,此事不管是缇骑司、皇帝还是朝廷上,倒都是知道的。只是他做事严格公正,手偶尔贪一些无伤大雅,先帝和梁起鸾也就都没管过。
这次缇骑司审纪家,也确实审出来,纪敬修给夏相上过不少东西,看梁起鸾的意思,依然不打算要追究,不过太后的提醒,不是没道理。
陆雁卿一边盘算着,随后是否与梁起鸾商议,多给夏府布些线,一边恭送太后出了十三所。
梁起鸾也没多留,交代了陆雁卿放人,便也走了。
到此,陆雁卿和十三所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尤其镇抚所里,连镇抚在内的百多人始终提心吊胆,也不敢出来,就怕皇帝斥责他们办事不力,得了陆雁卿放人的命令,终于卸下了一块大石,忙不迭去准备释放纪家人。
这一折腾又折腾到入夜,陆雁卿亲自盯着手下将纪家人放归,悉数送回大逸坊纪府,再回衙门做一堆善后事宜,至亥时,人都快散了架。
他婉拒了镇抚去夜摊喝两杯的提议,独自打马返家。府上安安静静,前院都熄了灯,陆雁卿从门房拿了个灯笼,一路提着去后院。
途径东厢,他隐约看见个人,从东厢一侧出来,小步往后院走,也不打灯,只有个糊涂影子。
“谁在那儿?”陆雁卿低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