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归家
烟波人长安2024-11-26 20:014,306

  隔日。南朝。鹤都。

  鹤都三十里坊,属大逸坊最为富庶安稳,京城八大世家,有三家主宅落居在此处,这三家又主持着大兴土木,修了鹤都最大的一处街市,平素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但今日里,大逸坊却格外萧条,快巳时了,路上却没多少声响,行人步履匆匆,皆低头不语,途径一栋有缇骑把守的大宅,才小心瞧一眼。

  卯时还未过,就来了一干朝臣,带着几十个剑拔弩张的缇骑,不知是哪部的要员气势汹汹,号令着缇骑,把八大世家中的纪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到两刻钟,纪家上下就被抓了个干净,押送出坊,全往缇骑司衙门而去,嚎哭声、求告声一路不绝。

  纪家家主纪敬修也是两朝老臣,官拜通政司通政使,正三品的大员,平日里待人亲善,坊内外都尊一声“纪伯”,如今也被缇骑赶着,从宅子里缓步走出。他被抓得匆忙,还是理过了须发,倒不显狼狈。

  主事的要员对他也客气,凑过去说了句什么,又叮嘱缇骑小心些,随后自己进了纪府。

  坊里不少人聚在外面围观,看着纪敬修走远,又看着缇骑们进进出出地搜查。谁也不知纪家是犯了什么事,只听声响感觉不像是抄家。缇骑查了一阵,运了些卷册出来,就锁上了纪府大门,贴上了封条。

  人群到此才散,但总归是人心惶惶。另两家世家始终没有动静,宅门深闭,只有辰时前各有辆马车驶走,送自家小姐去了太学新立的那个女班。

  快午时,又一阵凌厉的马蹄声划破了全坊的寂静。来的是五个人,都是橘红官服打扮,为首的挺拔威严,面孔秀净,骑一匹亮黑的骏足,勒马停在纪府门外,默默看了两眼,紧接着又打马而去。

  一行五人飞驰过坊间大路,直奔入缇骑司十三所,早有一众缇骑在衙门外等候,看见马来,立即迎上去。

  “指挥使大人辛苦!”马刚停下,几人便同时道。

  陆雁卿翻身下马,一双丹凤眼鹰般凌厉。“纪家全抓了?”他开口问。

  “抓了,”最前迎他的人面宽体壮,腰牌上写明了是缇骑司佥事,“司里接到大人昨夜的急信,火速报了御史台与大理寺,今晨已将纪家阖家收束,未走脱一人。”

  “人呢?”陆雁卿一边走一边问。他身后,风尘仆仆的缇骑也都下了马,和衙门里的同僚有说有笑往另一方向去,心照不宣地留佥事和陆雁卿私议。

  “都送进了镇抚所,在审,”佥事答道,“同知大人也在。”

  “没为难他们吧?”

  “都听了大人的,”佥事道,“没用绳缚,没上手段,也没抄家,只拿了全府的账目走,其余一概未动。”

  陆雁卿点点头。“纪大人总归是三品大员,谨慎着些,只当是请他们来问问话,别真当犯人处理了。”

  “卑职明白,”佥事说着,面色有些犹豫,“不过咱们就这样提了八大世家的人,还是通政使,朝廷上会不会……”

  “这个不用担心,”陆雁卿走进了指挥使所,在门边下人安置好的铜盆里洗手,“此事是圣上授意,前脚刚送上去消息,后脚密信就到了,就是要一个不放,又涉及成王案,王公大臣们心里都有数。”

  “那就好,”佥事松了口气,“半个时辰前,夏相来过。”

  “夏相?”陆雁卿手停了片刻,“他来做什么?”

  “没说做什么,就来看了看,我说没得指挥使大人命令,镇抚司不给外人开,他就回去了。”

  “夏相莫不是怕了?”佥事凑近陆雁卿,低声笑道,“都说夏相手黑,搞不好也收过通政使的钱,这回一查帐——”

  陆雁卿慢慢斜他一眼,不说话,佥事被他看得一惊,往后缩了缩。

  “是卑职多嘴。”他道。

  

  陆雁卿还是没说什么。他洗完了手,解下佩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镇抚所那边,大人不去了?”佥事掩了门,跟上来问。

  “不去了,”陆雁卿摇头,“我陆家与纪家素来交好,还是要避嫌的。”

  佥事颔首。“所以纪家,当真与成王余党有关?”

  “只是初步审出了这一层,”陆雁卿道,“这次去得晚了些,作乱的成王余党没包住,逃了大半,活下来的又自尽了几个,只生捉了两人。”

  他嘴角透出鄙夷。“不堪大用的东西,还没上刑,自己就忙不迭招了,末了又供出,纪家对成王余党有资助往来,不过也不好说是不是狗急跳墙,拖人下水,我本来还犹豫,但圣上说要严查,也只能严查。”

  “没头没脑的,不会突然指上纪家,”佥事想了想,“多少是有猫腻的。”

  “大概吧,”陆雁卿叹口气,“只是没想到,成王失势了这么多年,世家里竟还有他的同党,若真是如此,纪家实在是糊涂。”

  成王是南朝先帝的大儿子,比梁起鸾大几岁,先皇后亲生,先帝还是太子时就有了他,原本是立嗣的第一人选,但先帝不喜他莽撞,更看重梁起鸾,梁起鸾才十岁,先帝就让梁起鸾入主了东宫,大儿子只封了个成王。

  此举把成王气得好歹,不顾先皇后和几个世家重臣劝阻,纠集了禁卫两个营,在内廷起乱,要逼先帝换太子,也便是那一次,陆雁卿孤身杀回东宫,救了梁起鸾出来。

  按当时世家和成王党的盘算,是想徐徐图之,成王党在朝中势大,都赌梁起鸾年幼,天下早晚还是要归成王,结果成王这一冲动,成王党几年的积累一朝落空,两营的禁卫被陆雁卿父亲围在皇城,尽数格杀,成王被生擒,后来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里。

  先帝余怒未消,对成王党大清算,一众要臣被免职,先皇后赐死,才有了左相赵慎行和当今太后上位。

  倒是世家们转圜得快,个个都与成王割了席,其实听梁起鸾后来对陆雁卿说的,先帝手上有几个世家和成王党来往的实证,但先帝不想动到南朝根基,便叫缇骑司把这些实证一把火全烧掉了。

  而今梁起鸾一听成王余党之事,就下令严查,也好理解,于外当年的事没收拾干净,到他这里需要斩草除根,于内他自己和陆雁卿都险些没了命,说不记恨自是假的。

  他从来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杀伐之果断,更在先帝之上。

  “许是顾念旧情,给成王余党一点活路吧,”陆雁卿正想着,又听到佥事说,“要说纪家有意谋反,倒也不像。”

  “不过这成王余党,好端端去袭扰云县做什么?”佥事自顾自道。

  “你再好好想想,”陆雁卿瞥他,“云县有什么。”

  佥事眨眨眼,随即大悟。“粮仓。”

  南朝京城东西两大郊县,东边庸县,把守着山口要道,西边云县,镇着鹤都最大的一处粮仓,鹤都的粮食,一多半从这里来。

  “这些人混进云县,密谋烧毁粮仓,事情败露,不得已杀了几个军士,消息才到京城,”陆雁卿道,“可惜传话还是慢,残党兽散,再想抓尽,就难了。”

  “可烧粮仓,于他们有何好处?”佥事再问,“成王余党也没多少人吧?能干什么?”

  “不是为了干什么,”陆雁卿道,“是为了扰乱人心,当年成王死在天牢,先帝不发丧,随意葬了,如今倒给了这些人由头,四处散布,成王还未死,再造些乱子出来,难保京城里,不会有人心思又活络了。”

  “也是,”佥事点点头,“圣上要推女官女班的,本来就有不少人不满,要我说这女班就不该开,一些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叫她们又读书又——”

  他话头猛地打住。陆雁卿冷冷地看他,眼神几乎要把他生吞了。

  “卑职又僭越了,”佥事不由后退了两步,“卑职……去镇抚所那边看看,或许镇抚大人还有需要……”

  他不敢再看陆雁卿,手忙脚乱地逃出了指挥使所。

  

  陆雁卿懒得和他动火,但心里烦乱,坐了一阵,又站起来,在屋里走了走。

  说到女班,这两日他也没顾上洛姑娘那边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不过他布在太学女班、陆家所在里坊和鹤都几处城门的眼线,倒是没有报过异常,看来洛姑娘一直安稳上着学。

  他想了想,抬脚出门,刚走到外面,就看见成璧低着头走过去。

  “成璧!”陆雁卿喊道。

  成璧停下,脸色照旧阴沉着。

  “你怎么不在镇抚所?”陆雁卿上前问,“一下送进去那么多人,不忙?”

  成璧眼睛不看他,沉默半晌才挤出一句。“不让我审。”

  “你说什么?”陆雁卿一怔。

  “镇抚不让我审,”成璧终于说了个囫囵话,“喊我去经历所查账目。”

  陆雁卿明白了。

  大半年前,成璧刚做上镇抚副手,审一个要犯时,一时用刑过重,把人打死了。这要犯关系复杂,原本先帝还要亲自提审,这一下就惹了大事。

  先帝大怒,要把成璧直接投入大牢,陆雁卿在缇骑司和朝廷上走动了走动,最后吏部托右相出面,才拿过了此事的办理,右相知道成璧与陆家的关系,便不问成璧大罪,只给成璧降了职,降到了百户。

  个中事宜,陆雁卿没对成璧提起过,他知道成璧心思敏感,不如不说,但有了这一遭,加上缇骑司和镇抚所都受了连带,几个职务高的,一直看成璧不顺气。

  陆雁卿也不好说什么。“查账目也好,”他道,“你做事仔细,你去查我也放心些。”

  成璧仍是垂着头。“静姝呢?”他忽然问,“都好?”

  “静姝都好。”陆雁卿随口糊弄他。

  “病也好了?”

  “早都好了,只是偶尔还有些恍惚。”

  成璧并不知道陆静姝离家出走之事,但万全起见,陆雁卿此前还是对他说,陆静姝生了场病,一直在家闭门不出,精神上也不佳,就怕哪天成璧和洛文英遇见了,瞧出些什么。

  成璧点点头,一声不吭,走向了经历所的方向。

  陆雁卿在他背后看了看,摇摇头,去了另一方向的缇骑正中所。

  正中所便是之前他遇上那个百户的地方,与其余四个正所一道,掌着缇骑在全京城布的线,陆雁卿问过了女班情形,知道一切如常,才又赶往了镇抚所。

  这一路忙下来,已经入夜,纪家的情况,他厘清了大概,只等明日陈书上奏,给梁起鸾一个解释。

  此时他才终于能归家,进了陆府,发现母亲正在前院来回踱步,看见他的身影,立时走过来。

  “卿儿,”她急道,“我怎么听人说,纪家被抄家了?”

  

  陆雁卿无奈,心说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传的,脸上笑笑。“没有抄家,是有些事牵扯,圣上命缇骑司拿人去问了问。”

  “你别蒙我,什么事情要把全家人都押走?”陆母又问。

  “可不敢糊弄母亲大人,”陆雁卿笑道,“还不至于是要抄家的大罪,只是圣上发话了,孩儿不能不听。”

  陆母仔细看了看他,眼底的焦急平息了些。“此事与你这两日在云县的遭遇有关?”她试探道。

  “嗯。”

  “太具体的,不方便给我知道?”

  陆雁卿点头。“不想瞒母亲大人,但确实也不便说。”

  “为母懂了,”陆母不再追问,“你这两日定也劳顿,饭没吃好吧?人都瘦了。”

  她拿手摸了摸陆雁卿的脸。

  “孩儿何曾胖过?”陆雁卿笑着,把身上斗篷解下,罩在陆母肩上,“职责所在,也不妨事。父亲大人呢?”

  “他要在老友家多住两日,后日才回来,”陆母道,“还好他不在,他要是知道纪敬修出事了,不定急成什么样。”

  “静……洛姑娘呢?”

  “一早便放课回家了,”陆母又道,“但这孩子这两日有些怪,每日睡得很晚,饭吃得也少,屋里亮着灯不知在忙活什么,听翠环说,她从书房取了些书进去,又跟翠环要了纸笔墨砚那些,我想,这该是在修习了,也不好多问。”

  陆雁卿闻言,不免也有些在意。“我去看看。”

  他进了后院,远远便看见陆静姝的卧房透出亮光。翠环不在,陆雁卿走到门边,轻轻叩了叩门。

  “谁、谁呀?”洛文英的声音像是有些惊慌,屋里还有一阵杂响。

  “是我。”陆雁卿道。

  又是一阵杂响,片刻后,门开了。洛文英匆匆忙忙出现在门口。

  她确实没什么变化,大概是在陆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脸色还红润了些,如今散着头发,一身宽袍,半个人映在柔细的光里,与平日又有些不一样。

  看见她的一刹那,陆雁卿心底泛起一股子暖意,也说不上为什么。

  但他也察觉,洛文英神情里带着局促,两眼稍有躲闪。

  “你在做什么?”陆雁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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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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