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对峙
烟波人长安2025-07-05 09:325,272

  同日。南朝。鹤都。皇城。

  “皇帝?”赵飞鹭突然问了一声。

  梁起鸾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刚刚走神了,太后早落了一枚黑棋下去,还等着他继续。

  他赶紧捻起一枚白棋,看看棋盘上的局面,却迟迟无法落手。

  “母后这一手厉害,”他笑笑,“我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本宫看,皇帝是心不在焉,”太后拿过一旁的茶盏,悠然道,“在想什么?”

  “只是些朝堂上的琐事,”梁起鸾又笑笑,“无大碍。”

  太后喝口茶,瞥他一眼。

  “本宫听说,”她沉声道,“陆指挥使与陆侍郎,眼下都不在京城?”

  “是,”梁起鸾眼还锁在棋盘上,“雁卿去了云县,有些杂务要收尾,儿臣说了派底下人去,他又不放心。陆侍郎说有事要与景县那边的那个,什么杨典史商议,吏部还在整肃,也用不上她,儿臣就准了。”

  他准备把棋子落下,想一想,又收回,眉头微微蹙起来。

  眼下是在永福宫,今日原本不议事,梁起鸾便来问候太后,太后忽然说想下棋,两人便摆了棋盘,面对面坐着。

  “倒是巧,”太后挂着笑,放下茶盏,“说不在,两个人都不在。”

  “确实巧,”梁起鸾面不改色,随口道,“也难为母后还记挂他们。”

  他似乎找到了局面上的破绽,果断将手上棋子落下,在层层重围的黑棋之中,连出了一条通路。

  “该母后了。”梁起鸾对赵飞鹭轻轻一笑。

  赵飞鹭扫一眼棋盘,混不在意,随手在棋局里放了枚新的黑棋。

  “皇帝要输了。”她道。

  “还不好说。”梁起鸾轻松道,重新择了颗白棋,又仔细观察着棋盘。

  太后又瞥他一眼。“皇帝两日前夜间,去了哪里?”她忽然问。

  梁起鸾头也不抬。“朝局方定,横竖睡不着,出京城散了散心。”

  “只是散心?”

  “只是散心,”梁起鸾答,“母后以为是?”

  “还以为你是去见人的,”太后再一笑,“夜里冷,城外又危险,皇帝还是要注意。”

  梁起鸾不说话,两眼只顾着棋局。

  “皇帝说朝局已定,”太后拍了拍茶盏,“赵慎行所连带之人,都查清了?”

  “查得七七八八了,”梁起鸾道,“赵慎行招认了不少,三法司也查出来不少,加上吏部祝大人给的名单,儿臣心里已有定数。前些日处理了一批官员,剩下的,罪责不算大,但也不能轻饶,需再想想如何处置。”

  “夏相也已起复,”他又道,“有他在,情势上稳固许多。”

  “皇帝要小心,”太后道,“有赵慎行前车之鉴,可不能再叫夏相一家独大。眼下空出个相位,皇帝打算用谁?”

  梁起鸾还没开口,她先向后一伸手,一旁侍候的婢女立刻呈上一份奏书。“皇帝若没想好,我这里倒有几人举荐。”太后道。

  “母后费心,”梁起鸾点点头,却没有接过去,“但儿臣不打算再多设相位。”

  “为何?”太后扬起眉。

  “儿臣想,夏相之位不动,”梁起鸾道,“把女官提上来,单设一形制,以陆侍郎与谢家女儿为首,群策群力,今后渐与夏相同列,共议朝事。”

  太后看他一阵。“皇帝是打算,在我南朝也做个镜阁?”

  梁起鸾不说话。他忽然在棋盘上潇洒落子,神色大为释然。“母后,是儿臣赢了。”他松快道。

  赵飞鹭一怔,附身去查看棋盘,脸上越来越惊异。她下意识拿过一枚黑棋,要挽救局面,却无从入手。

  “与母后多番对弈,终是骗过了母后一次。”梁起鸾笑着,直起身,抚弄着怀里的铜炉。

  赵飞鹭又看看棋盘,知道已无力回天,苦笑一声,扔下棋子。

  “皇帝如今,可是不一样了。”她轻声道。

  梁起鸾低头摸着铜炉,忽然又开口:“对了,母后,儿臣听说,前阵子,母后这永福宫里,进了人。”

  “进了人?”赵飞鹭眼皮一抬,“宫里戒备森严,能进什么人?”

  梁起鸾不作声,等了片刻,才慢慢抬起头,与赵飞鹭四目相对。

  “母后此前,私下见过赵慎行,是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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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北朝。洛城外。

  时候还早。虽然天色已光,但今日日头半死不活,不像要出太阳的模样。京师南侧的校场四周,还起了一层冷雾,值守校场西门的几名兵士卯时刚换防,站了半个多时辰,已经冻得浑身瑟缩。

  “这鬼天,”一名兵士说着,搓了搓手,“真是要把人冻死。”

  “赶紧开始吧,”另一名兵士跺了跺脚,“这么等下去,还没见着圣上的面,咱人都没了。”

  “早呢,”再一名兵士似乎不怎么怕冷,拄着枪靠在围栏边,“圣上还没到,到了还要操演,操演过了,才是各军府的头头带精兵良将进场,可等吧。”

  头一名兵士皱起脸,往东边望了望,那边营帐连天,三大军府的精兵都驻扎在那里,每个军府依令,来校场预备受点检的,只有多数将官和少部分兵士,加起来三五百人,剩余的兵众则分军府停驻在京畿一带,离这里就远了。

  而他们这些京畿卫的人,只能守在外面看一看,没有进校场的资格。

  “这圣上也是,”兵士叹口气,“要点检就赶快点检,搞什么操演,这不是折腾么?”

  拄枪那人笑笑。“听说圣上至今都没出过京师,这还是头一遭,那不得习惯习惯?要是当着军府的头头们说错了话,那就丢人咯。”

  兵士看他一眼。“话说,你是谁啊?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我是京师卫调过来的,”拄枪那人抬起头,露出右脸一道斜斜的刀疤,“不是你们京畿卫。”

  “原来是京师卫的弟兄,”兵士语气崇敬起来,“你都京师卫了,也不让你进场看看圣上,在这里随我们受冻?圣上心还真狠——”

  “行了!”最前一名牙将握着佩剑,猛回过头,“抱怨两句就得了,还敢妄议圣上,头不想要了?”

  兵士们撇撇嘴,沉默下去。

  但冷还是冷。头一名兵士哈了哈气,又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一座塔楼。塔楼高耸,正对着校场的点将台,连同其余三处塔楼一起,各据一角,也是守卫的一部分。

  此刻有一人正往上爬,很快爬到了塔楼顶,闪身进了给兵士站立的台子。

  “摔不死你……”兵士咕哝一句,挪回视线,却发现正前方起了些烟尘。

  “头儿,有人!”他向那边一指。

  牙将也看见了,手在佩剑上紧了紧。来人飞速奔至,是五人五马,都裹着斗篷戴着兜帽,也看不清面目。

  离近了,看出来五人风尘仆仆,像是赶了有一阵子路。

  “什么人?!”牙将仗剑上前一步,身后兵士也立刻站定,把住了校场入口。

  当前一人刚勒住马,手已高高举起。“玄衣卫办事!”是名女子的声音,“速速放行!”

  “玄衣卫?”牙将从她手上看见玄衣卫的令牌,眨了眨眼,“今日只听说由京师卫与京畿卫守备,你们玄衣卫来干什么?”

  “接线报,有人图谋暗害圣上!”女子气势凛然,“玄衣卫受密令,入校场护卫,休得阻拦!若有半分延误,拿你们是问!”

  “暗害圣上?”牙将与一众兵士都是一愣,“此事当真?”

  “事涉圣上,如何敢戏言?”女子一瞪眼,“少废话,快放行!”

  牙将犹疑起来。他又看看女子手上的令牌,再看看女子斗篷下的银甲佩刀,想了想,便退后一步,准备放她们通过。

  一只手突然拦住他。

  “等一等,”那名脸有刀疤之人凑近前,“我怎么看这位大人,有些眼熟?”

  女子待要去拉低兜帽,刀疤脸猛地睁大眼。“我认得你!”他道,“你是洛文英!”

  “洛文英?”牙将又一愣,“洛文英洛大人,不是已经……没了么?”

  “大胆!”女子后面,另一人一马鞭抽向拄枪兵士,“莫说洛大人已过世,你怎敢直呼洛大人名姓!”

  刀疤脸避开马鞭,两眼死盯着女子不放。他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似乎多有诧异,须臾,眉头一皱。

  “将军,这里恐有诈,”他对牙将道,“我在京师卫,对宫城的情况很清楚,玄衣卫打多日前就一直软禁在卫所,怎么突然来的这伙人?还有,将军看这女子身侧那人,软甲斗篷显然不太合身,来人是不是玄衣卫,可不好说。”

  牙将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也透出些疑窦。

  “你!”他指指女子身侧的人,“把兜帽摘下来!你们都把兜帽摘下来!”

  马上几人都没有动。牙将面色一变,抽剑在手。“听不见吗?”他高声道,“下马!除兜帽,卸斗篷,不然不客气了!”

  周围兵士迅即跟上,几杆长枪都对准了来的五人。刀疤脸没有动,只看着女子,好像在盘算什么。

  

  这男子是萧弄玉安插进来的。一瞬间,洛文英心想。

  其他兵士,看装束都是京畿卫,只有他自称是京师卫,如果是这样,萧弄玉大概是安排了几名京师卫的亲信在校场把守,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此人知道实情,以为棠织锦已经处理了洛文英和叶开颜,洛文英突然出现在这里,把他搅乱了。

  但这个人的存在,也阻碍了洛文英。

  还以为亮出玄衣卫的令牌,能唬住他们……洛文英暗中叹口气。

  她原本打算早几个时辰到,先探查一下校场情况,找到最好的办法进入校场,没想到原定过荆山的通路多了一支守备军,未免节外生枝,他们不得不从山间绕行,大大拖慢了速度,等到校场,已比计划晚了许多。

  来不及再仔细盘算情况,只能见招拆招,可想以玄衣卫身份蒙混过关,又已不可能。

  洛文英看着身前的锐利的枪尖,飞速想着应对之策。陆雁卿从旁边投来眼神,洛文英知道他的想法,悄悄在斗篷下摆摆手。

  “你们,敢对玄衣卫动兵?”她眯起眼,看看牙将。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玄衣卫?”刀疤脸冷笑,“说有密令,密令呢?”

  “密令是你能看的?”洛文英厉声道。

  “密令可以不看,”刀疤脸又道,“但你究竟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又隶属哪个卫营?玄衣卫里,有长相与洛文英相仿的人么?”

  “将军,”他转向那名牙将,“我听说,近日有人伪装洛文英洛大人之名,四处招摇撞骗,图谋不轨,荆南道各郡府都有报。而此女来路不明,又讲不清身份,怕就是这个人。”

  他又扫一眼洛文英。“洛大人已故,岂能容这等人污蔑清白?何况这几人擅闯校场,本也是死罪,依我看,”他道,“就地格杀为好。”

  牙将搞不清状况,一时间也只能听信。“拿下!”他指挥周围兵士上前。

  只能打了么……洛文英无法可想,看一眼陆雁卿。陆雁卿早有这个念头,手急速伸向腰际。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都把兵器放下。”

  声音不大,但有着独特的气势,门外众人立时看过去,只见一名蓝袍的男官悠然走过来,神色平淡,像不过是偶然路过。

  “阁下是?”牙将下意识问。

  “大理寺,周子容。”男官一笑,拿出一块腰牌。

  洛文英倏地睁大了眼。

  “原来是寺丞大人,”牙将看过腰牌,紧忙一拜,“末将失礼了,大人何故至此?”

  “我等了半天人等不到,就来看看,”周子容笑道,“不想,我的人居然被将军拦在了这里。”

  牙将一怔。“大人是说……这些人是大人的——”

  “我从玄衣卫借的密探,”周子容突然板起脸,瞪向洛文英,“怎么回事,这点事都办不好,是不把圣上的安危放在眼里了?”

  洛文英心领神会,恭谨一低头。

  “大人,这……”牙将慌了,“末将实在不知——”

  “这不怪你,”周子容道,“但有玄衣卫的令牌,事情又如此紧要,将军还从中作梗,问罪起来,将军可就麻烦了。”

  “你们还说她仿冒洛文英,”他再一笑,“她有提过半句她是洛文英么?既然不提,又何来仿冒?无非恰巧长得像罢了,为这么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将军竟就耽误了我的事?”

  “大理寺已查清,”他又板起脸,“今日校场内混入外人,恐对圣上有险,为免打草惊蛇、引发动乱,只能暗里查探,将军,还不放人么?”

  “还是说我这大理寺丞位次太低,要叫江衍江大人来,说话才作数?”他沉声道。

  

  听到江衍的名字,牙将身子震了一下。

  “可不敢,”他赶紧道,“周大人都来了,末将必然听命!”

  “放人!”他对周围兵士道。

  “等一等!”那名刀疤脸突然横下枪,把住了门。

  “我可从没听说大理寺还负责此次点检之事,”他道,“周大人和几个人,不会是一路的吧?”

  “你疯了?”牙将凑过去,低声道,“这可是大理寺,你几条命得罪得起——”

  “我京师卫不听大理寺差遣,”刀疤脸冷冷道,“我只听内阁大人们吩咐,今日没有内阁令文,非准入人等,一律不可过!”

  洛文英看看他,忽然想到什么。

  “你说你是京师卫,”她平静道,“你的腰牌呢?”

  刀疤脸一愣。“我——”

  “看你不像有腰牌的模样,”洛文英又眯起眼,“来此守备,却不带腰牌?你问我是谁,我倒想问,你是谁?”

  “兄弟,你拿腰牌给她看呀。”一名兵士催促道。

  “他拿不出来,”洛文英吐口气,“而且,他不仅不是京师卫,他连兵士都不是。”

  四周惊愕的眼神里,她看向刀疤脸的手。“我朝军士,临阵多用长枪,平素反复演练,手上特定部位都有茧子,”洛文英道,“但你不是。”

  刀疤脸手在枪杆上滑了一下。

  “现在再想把手藏起来,就晚了,”洛文英又道,“我看得很清楚,你的手,绝不是军中兵士的手,更像是擅用暗器的手。”

  “你是刺客。”她最后道。

  牙将一惊,不由退后半步。“你是何人?!”他对刀疤脸举起佩剑。

  刀疤脸面色沉郁,一言不发,猝然间,他一松枪杆,两手猛伸向怀中。

  但陆雁卿比他更快。刀疤脸手刚触及护甲,陆雁卿已自马上长身而起,迅风一般跃出去。斗篷飞开,半空中他佩刀出鞘,右手交左手,落地一瞬,刀沿刀疤脸护甲的缝隙,深深没入他胸侧。

  刀疤脸手还悬着,低头看看陆雁卿手里雪白的刀柄,一脸难以置信。

  陆雁卿面无表情,旋身抽刀。刀疤脸晃了晃,扑倒在地,而陆雁卿抛开的斗篷,刚刚从他背后掉在地上。

  周围兵士都看傻了眼,一时间忘了要怎么办。

  静默中,周子容忽然拍了拍手。

  “校场护卫混入刺客,玄衣卫已当场清除,”他正色道,“余下的,交由大理寺另行调查。此人来路诡秘,不属其自称的京师卫身份,也足证,其对玄衣卫诸人的质询,乃刻意为之,不足以信。”

  “将军?”他侧头向一旁的牙将。

  牙将从陆雁卿的刀上回过头,带着些惊惧,赶快叫手下把刀疤脸的尸体拖走,又把进校场的门打开。

  周子容再看一眼洛文英。“你们走吧。”

  洛文英点点头,率身后玄衣卫女子齐齐下马,奔入校场。

  “谢谢。”经过周子容身边时,她低声道。

  周子容还没答话,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像是号角声,紧随着,隐隐有一连串人声呼喝。

  “洛大人要快,”周子容垂下眼,用更低的声音道,“圣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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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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