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织锦又一怔。
半晌，她哂笑一声。“事已至此，叶大人和洛大人，还要玩儿这一套把戏？”她一挑眉，“是不是洛文英，我还看不出来？”
“棠大人还真看不出来，”叶开颜语调轻松，“再好好看看。”
棠织锦盯着陆静姝又看一阵，有什么掠过她的脸，但她一下又收紧了面容。
“我不可能看错。”她道。
“这有什么不可能，”叶开颜笑笑，“棠大人投敌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洛文英在南边进入南朝的朝廷，是顶了谁的名头吧？”
“南朝陆家陆静姝，怎么了？”棠织锦再反问。
话一出口，她忽然愣了一下，两眼有些睁大。
“想明白了？”叶开颜再笑，“既然洛文英能仿陆静姝，那陆静姝如何不能仿洛文英？洛文英能入江南，那陆静姝，如何不能来江北？”
棠织锦身子一震，飞快看陆静姝一眼，神情带上了一丝惊慌。“你少糊弄我！”她厉声向叶开颜一指，“这分明便是洛文英本人！”
“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镜阁副执掌洛文英，”她扫一眼两侧的黑衣人，高声道，“假死欺君、私通南朝，罪不可赦！依内阁首辅萧大人令，给我速速格杀！”
“大人，”一名女子有些不解，“怎么是……杀？不是说洛大人疑阴谋叛乱，要抓起来审么？属下从不知道是要杀——”
棠织锦冷冷看着她，忽然眼神一动，女子身形一滞，已被身后的一名黑衣人用枪捅了个对穿。
黑衣人又把枪飞速收回，女子晃了晃，扑倒在地，眼睛还圆睁着。
“谁再多嘴，形同此人！”棠织锦喝道，“我说杀，便是杀！动手！”
一声脆响，叶开颜将手上佩刀竖砸入地面，顷刻震慑住了正要行动的黑衣人。
“晚了，棠大人，”叶开颜悠然道，“真正的洛文英，没和我们一道走，眼下差不多该快到京师了，你杀了我们也没用。”
陆静姝也回过神，手伸向腰际另一侧，拿出一样物事。
“我乃南朝吏部左侍郎陆静姝！”她高举起她那块银腰牌，“有腰牌为证！你们看清楚！”
她暗自庆幸，离南朝之前，她没有把腰牌扔下，到这里居然还有用。
这腰牌无论形状还是材质，都与洛文英的腰牌截然不同，饶是一众黑衣人一时看不清字，也知道这是个南朝物件，不禁诧异起来。
棠织锦也面色煞白，瞪着那块腰牌移不开眼。
“大人，”另一名黑衣人低声对棠织锦道，“是不是真弄错人了？那洛文英可就——”
棠织锦一拳砸在他脸上，把他打出去两步。
“好啊，洛文英，”棠织锦嗓音发抖，但脸上恢复了狠辣，“胆敢伪装南朝官员来遮掩！罪加一等，就地正法！”
她不顾一切地一挥手。“给我上！杀叶开颜的，赏金千两！杀洛文英的，封功进爵！拿下二人的头颅，去见萧大人！”
一众黑衣人都握紧短枪，向叶开颜等人逼近。
“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不敢认了么？”叶开颜喃喃两声，吐口气，一脚横踢刀背，半空里重新握刀在手。
“静姝，你不要出手。”她说着，把陆静姝往后用力一推。
旋即，她也一挥手，身后的玄衣卫立刻冲了上去。
陆静姝想说你也没给我兵器，我想出手也没办法啊，但半句话说不出来，直愣愣看着玄衣卫的女子们扑向那群黑衣人，把他们拦在五步之外的距离。
两方混战在一处。这伙黑衣人显然不是北朝玄衣卫，也不是兵士出身，身法和出招都很诡异，配合着非同寻常尺寸的短枪，乍一下很难防备，她们这边的人刚冲上前，就险些被刺倒一个。
好在玄衣卫女子们也不易与，短暂忙乱后立刻结成了阵列，并不落在下风。
加上还有叶开颜在。
叶开颜起初并没有出手，低着头慢慢前行，刀拖在地上。到了阵前，一名黑衣人见有空档，手往肋下一收，枪猛地刺出来。
陆静姝一句“大侠小心”还没喊出口，叶开颜突然动了。
她刀斜向上划出，一道鲜血冲天，黑衣人的短枪被断成两截，半张脸飞了出去。
接着，叶开颜杀入了敌阵。
陆静姝只感受过叶开颜的手上功夫，知道她厉害，但没想到她如此厉害。叶开颜的刀法大开大合，只攻不守，每一刀都如风如雷，又精准到可怖，几乎从不落空，陆静姝不过眨了两次眼，黑衣人已被砍翻了好几个。
叶开颜杀得兴起，脸上甚至带上了笑意，起身伏低之间，黑衣人被她冲到连连后退，敌众我寡的局面，生生由她一个人打成了攻势。
一瞬间，陆静姝浑然忘了眼下的处境，呆呆地看着叶开颜往来厮杀，视线只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的佩刀在敌阵中画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线。
回过神，她才意识到她究竟在哪里。
陆静姝顾不上再看，飞快想了想，想起来几名玄衣卫的马鞍下，还存着备用的武器，赶紧回头跑向离她最近的一匹马。
另一头，棠织锦也看愣了。须臾，她发现叶开颜已离她越来越近，两厢里不断四目交错，叶开颜眼神中的冷意让她一哆嗦。
她退后一步，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呼哨。
陆静姝刚跑到那匹倒下的马旁边，还没来得及翻找马鞍，就听见呼哨声划空而过，随即，不远处那些落石后面，出现了另一队黑衣人。
“大侠！”陆静姝下意识喊了一声。
叶开颜似乎也发觉了。她不说话，横刀扫开身前的两名敌人，脚一踏地，整个人旋身而起。陆静姝眼一花，就见叶开颜在她头顶飞了过去。
落地一瞬，叶开颜手里的刀也随之劈下，恰将刚冲上来的一名黑衣人从头砍到脚。
“躲我后面。”叶开颜扫一眼陆静姝，又杀上去。
眼看她被几名黑衣人围住，陆静姝心急如焚，待要上前帮手，又听见一声闷响，一个身影倒在她侧边。
是个玄衣卫的姐妹，喉咙上中了一枪，血翻涌而出，显然已没救了。
陆静姝咬咬牙，从她手上拿过刀，迎着叶开颜的背影扑过去。
叶开颜并不想她参入战局，但也无心他顾，格开一名黑衣人的短枪，露出空档，让陆静姝斜刺里一刀将其捅翻。
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点点头。
紧要关头，她们似就地生出了一丝默契，背靠背脚步流转，互为守备，两把刀上下翻飞，招式竟近乎相仿。
“你学得很快！”叶开颜又有了笑意，还有工夫说话。
“……勉强吧。”陆静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仗刀拨开刺向她的一杆枪。
她停下喘口气，冷不丁耳后连声惨呼，回过头，看见还在力战的玄衣卫女子倒了一半。
方才撤后的那伙带弩黑衣人，趁她们不备，放了箭。
陆静姝刚提刀再起，又一轮弩箭袭来，有一支掠过莫晴川的脸颊，直飞向她胸口。
“静姝小心！”一只手把陆静姝扯开。叶开颜脚步未稳，已起刀格挡，险险将弩箭击飞。
同一时间，她背后大空，两杆短枪刺来，全部没入她的背脊。
“大侠！”陆静姝一怔，待要返身，叶开颜一声怒喝，拧身荡开偷袭的黑衣人，又再有两人扑前，另两柄短枪恰刺进她上腹。
叶开颜身形一顿，黑衣人收枪的一刹那，她身上没了力，手松开刀，跪倒下去。
七八个黑衣人迅即围上来，纷纷制住余下的玄衣卫，卸了她们的兵刃。陆静姝单膝在地，不及站起，脖颈处也顶上了一枚枪尖。
“静姝……不要动。”叶开颜头垂着，嘴里含混道。
陆静姝睁大眼睛，要拼命冲上去，被两名黑衣人死死按住。
一阵沙沙的声响，有人慢悠悠走过来。
“叶大人，起不来了？”棠织锦面色轻松了许多，一步步走到叶开颜身侧，踢飞叶开颜的佩刀，抚了抚叶开颜的头发。
叶开颜仍旧垂着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棠织锦弯下腰去。
“她不是洛文英，”叶开颜勉力抬手，指指陆静姝，“放了她。”
“这种时候了，叶大人还有心顾别人？”棠织锦笑笑，“我知道她不是洛文英，但现在，我说她是，她就是。”
她直起身。“你和洛文英，想得太简单了，”棠织锦又道，“这名女子不是洛文英又如何？我把她的头砍下来，送到京师，便可当洛文英处理，连你的头颅一起，就说你二人阴谋反叛，已被正法，既然她与洛文英极为相像，那死人的头，谁看得出来？”
“至于真的洛文英，”她冷笑一声，“就算回去京师，也没用，萧大人大可说，她是伪装洛文英作乱，杀了便是。”
叶开颜喘口气，身下已流满了血。“为何？”她问。
“什么为何？”棠织锦歪头向她。
“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叶开颜嘶声再问，“为何要背叛镜阁？”
棠织锦默然片刻，脸上掠过些复杂的神情。
“因为，我想活。”她低声道。
“白鹿关一战，我军惨败，长公主也殒命，都是因为军情出了错，”她继续道，“可军情是我经手发出，萧大人说，日后细查起来，我一定会被清算，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只是……按律问责，你还可解释，怎会被……清算？”叶开颜喃喃道。
“不会？”棠织锦眼神凌厉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萧大人全告诉我了！你们镜阁打算甩脱临阵有失、陷长公主于死地的罪责，预备将我一人推出去，把罪名统统扔给我！你不如问问自己，同是镜阁姐妹，你们怎么如此狠心？！”
叶开颜沉默一阵，忽然笑了一声。“竟是……如此，”她道，“萧弄玉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是么？”棠织锦瞪着她，“温良玉秘密写给洛文英的字条，萧大人可截住了，拿给了我看，那分明就是温良玉的字迹！我跟随她多年，绝不会认错！”
“我也怀疑过，这里面是否有误会，”她又道，“而我紧急修书给薛仙仪、给你、给我的几位镜阁同僚，却全都石沉大海，谁也没有理会！那时我终于才明白，你们已暗中筹划好，能帮我活下去的，就只有萧大人了。”
“我……并未收到……”叶开颜又喘口气。
“你现在装不知情，已经没用了。”棠织锦摇摇头。
“所以，洛文英必须死，”她接着道，“有她在一天，你们这群人就不会散，她也一定不会放过我，只可惜，我从萧大人那里借的刺客，难堪大用，给她逃了。”
“原来是你……”叶开颜小声道。
棠织锦低头看看她，抿一抿嘴角。“反正你也快死了，”她道，“索性让你死明白一点，你知道温良玉为什么甘心放弃争辩，身入天牢么？”
“是我劝说她的。”棠织锦又道。
叶开颜没说话，身子抖了一下。
“想不到是吧？”棠织锦又笑笑，“是萧大人教给我的，他教我对温良玉说，我可以为了镜阁，坦然受审，但这不足以平息圣怒，只有她一身担下所有罪责，去职入狱，萧大人才能劝住圣上和百官，女官们就能保全，不然莫说镜阁，要除掉凤武军，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你为什么不问温大人……”叶开颜勉强道，“是否真的要牺牲你？”
“我问她，她会承认么？”棠织锦眯起眼，“我也不傻，叶大人。”
“不过你也别担心，”她拍拍叶开颜，“我与萧大人也有交易，我配合他除掉你们，佯装认罪降职，他便会把我提入内阁做辅臣，待圣上慢慢淡忘，就以我为首，重开镜阁，到时候，镜阁与女官，还可恢复往日荣光。”
叶开颜听着，忽然再笑一声。“可你知道，萧弄玉打算……杀掉皇帝，取而代之么？他……做了皇帝，还有你什么事？”
棠织锦一愣，手离开叶开颜肩头。
“你果然是个祸害，如今还想着糊弄我，”棠织锦半边脸拧起来，“罢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痛快些送你上路吧！”
她话音刚落，陆静姝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叶开颜跪在地上，看上去意识模糊，手指却一动，手翻过去，轻轻做了个半握拳的手势。
陆静姝心头一亮，从地上抄起刀就扔过去。
“右方偏上两寸！”她喊道。
她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变慢了，眼前人的举动都有如龟速，先是棠织锦挥了挥手，一名黑衣人对着叶开颜举起短枪，接着，刀穿过众人的视线，刀柄向外飞至叶开颜身前，叶开颜并未抬头，却在刀柄近身的刹时拍地而起，手在半空里紧紧握住刀，借着刀势，左转身顺畅划出。
刀光闪过，棠织锦身子一滞。
随即，血从她脖子里喷出来。
棠织锦好像还不相信发生了何事，直勾勾看着起身的叶开颜，手仿佛要去摸脖颈，但眼一下失了神，人跌倒在地。
叶开颜再喘口气，伸手抓住棠织锦衣领，把她竖着提起。
“棠织锦已死！”她怒视剩下的黑衣人，“还不投降？！”
她周身浴血，仍旧站得笔直，嗓音浑厚，眼里的光简直要吃人，活脱脱一副战神模样，几名黑衣人一时全愣在当场。
这个空子，陆静姝与玄衣卫女子们迅速跳起，各自夺了兵器，指向黑衣人。
黑衣人等还在迟疑，远处忽而起了马嘶。
“玄衣卫与凤武军在此！”一人策马飞驰而来，“尔等速速受降！否则格杀勿论！”
是程素年。她高壮的身姿在马上分外显眼，而在她身后，几名盔甲齐备的女骑军也紧跟着现了身，马不停蹄，转瞬间如洪流席卷入山谷。
黑衣人想逃，早被呼啸而至的骑军包围，十几杆长枪横下，几人赶快丢掉兵器，瑟缩着跪下去。
骑军整齐下马，与玄衣卫一道把一众黑衣人制住。程素年也跃下坐骑，飞奔向叶开颜。
“大人！”她被叶开颜身上层层血污吓了一跳，“素年来晚了！我等在山外抓到几个卫所的人，得知棠织锦在这里设伏，才——”
她看看叶开颜的模样，话停在嘴边。“大人你手上……”
叶开颜两眼微睁，把棠织锦的尸首扔到她脚边。“你来处理，”她沉声道，“人已经死了。”
程素年瞥一眼棠织锦的尸身，又看回叶开颜。“可是，大人你——”
她两手悬在半空，不确定该不该扶叶开颜一把。叶开颜摆摆手，兀自转过身去。
“我累了，歇一下。”她说着，慢慢走向侧旁，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殷红的脚印。
程素年不知所措，向一边的莫晴川和陆静姝探询。莫晴川也不敢说话，捂着左大臂一处伤口，迟疑地看着叶开颜的背影。
陆静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没开口，轻轻对程素年摇摇头。
叶开颜自己走到溪边，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
“静姝，”她突然道，“我的佩刀。”
陆静姝一愣，紧忙在地上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叶开颜那一把，拿起来跑过去。“大侠，在这里！”她喊道。
叶开颜却没有接。她稳稳坐着，双手紧握刀柄，把刀刃杵在地上，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眼眸。
“……大侠？”陆静姝试探着问。
“静姝，”叶开颜又说话了，“棠织锦说的那些，你记得告诉文英。”
“没问题，”陆静姝猛点头，“大侠你放心，我都记着的，一字不差，不过很多事我不懂，不如大侠，你和我一起去见洛姐？”
叶开颜没回应，只是慢慢地呼吸。
陆静姝想了想，在她身前蹲下。“大侠，你是不是没事了？”她眨眨眼，问。
叶开颜还不吭声。
“我就知道！”陆静姝一拍地面，“你是谁啊，你可是我钦佩的叶大侠，你一定是在中枪的时候避开了要害，区区几道小伤口，不能把你怎么样，对不对？”
“你、你杀棠织锦那一下！”陆静姝用力露出笑容，“实在太漂亮了，你得好好教教我，说定了啊，大侠，我算你半个徒弟了，你可不能藏着掖着。”
叶开颜仍旧平静，呼吸声深重而悠长。
“还有，大侠，”陆静姝眼角滑下一颗泪，她抬手擦掉，“等你好了，你带我逛逛你们京师吧，洛城应该跟鹤都差不多大？洛姐肯定没有时间陪我，我就指望你了。”
“我想吃你们北朝的东西，”她红着眼笑一笑，“但我没钱，你要请我啊，我先跟你说好，我要吃——”
她没说下去，抬头看了看叶开颜。
“大侠？”她又小声问。
叶开颜突然没有了声响。最后一口气吹过面前的碎发，她整个人沉寂下来。
她还握着刀，像随时都能起身砍杀，但她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仿若天地间已经杳然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