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起鸾有一阵没出声。他神情渐渐冷下来,带上了一丝危险之色。
“哪里来的文书?”他沉声问。
“回陛下,”这次仍是陆静姝先开口,“陛下该还记得,我向陛下说过,对白鹿关我朝退兵之事多有怀疑,其实那时候,我就在多方查探了,只是翻遍了能查阅的文书,都没有找到线索。”
“还是采薇提醒了我,”她又道,“采薇与兵部几名男臣攀谈时,得知兵部曾封存过一批来自西北三卫的文书,时间就在陛下下令撤掉原西北三卫的都事之后,且这些文书,严禁任何人接触。”
“我……臣由此意识到,既然名册能做文章,文书自然也可以,”她接着说,“于是臣发动同僚姐妹们,想办法看到了这些文书,才发现,赵慎行一直在帮助西狄壮大,除了北朝官员,他与西狄人也早已、早已……”
她忽然说不下去,求助般看向自己兄长,陆雁卿自然而然,顺势把话接过。“早已沆瀣一气,”他道,“出售战马兵器、中饱私囊也只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制造三边交战的机会。”
“换言之,”他深吸口气,“白鹿关一战,并非西狄突然起意,是赵慎行与北朝太子党为了对长公主和凤武军下手,布下的一个局。”
他说完,整个含章阁又是一片寂静。
“对了,陛下,”陆静姝想起来什么,“若陛下与太后还有疑虑,臣等女官们找到的文书,已誊写下了关键的几封,有需要的话,臣随后可以都呈上来。”
梁起鸾点点头。“整理成奏折,明日你亲自交与我。”
他叹口气,又探探身子,看着赵慎行。
“赵相,还有话说么?”他问。
赵慎行仍旧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真是想不到啊,赵慎行,”太后死死攥着凤椅一角,“枉本宫几番在皇帝面前保举你!还道你出身低微,与各世家与朝中势力也无干系,该是勤勉审慎、忠心耿耿之人,结果你——”
她克制着怒火,手微微发抖,冷不丁却听到赵慎行开口。
“臣此举,正是出于忠心。”他道。
“私通北朝、勾搭外敌、搅乱朝纲,你说这是忠心?”太后狠狠瞪着他。
“臣是做了这些事不假,”赵慎行抬高了嗓音,“但臣升相位后,我南朝从不损一兵一将,阖朝太平,更避免了为北朝所渗透!”
“臣利用西狄,利用白鹿关之战,削弱了北朝军力,搅乱了北朝帝位更迭,”他抬起头,道,“利用北朝内部纷争,使北朝无暇他顾,又尽心维持两地分立,才致我南朝不受北朝影响,不落北朝阴盛阳衰之后尘,臣做的,不够么?”“如今我江南日益向好,而江北日渐式微,这不正是臣忠心朝廷、忠心皇帝的明证?”他又道,“难道太后与陛下更愿看到,长公主和凤武军渡江,教我南朝陷入危局?”
“你还狡辩!”陆静姝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说得好听,你杀害沈道真又算什么?!”
她要冲过去打赵慎行,被陆雁卿眼疾手快拉住,紧接着,一声厉喝划破了含章阁——“都给我闭嘴!”
梁起鸾手上太用力,竟然将铜炉按塌了一块。他额角露出青筋,眼里满含无尽的怒意,但厉喝之后,声音却平静下来。
“赵相不愧是当年殿试第二,”他缓缓道,“口才不减当年,只可惜,没用在正路上。”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梁起鸾又道,“我此前想过,不管是谁,白鹿关前谎造军情,弃北朝长公主不顾,是忌惮长公主与凤武军,怕长公主撕毁江侧之盟,对我南朝动兵,如你所说,削弱了长公主,才是最好。”
“但我想错了。”他摇摇头。
“你实质为的不是此事,”他继续道,“是为了保持住两地互相敌视,从中取利,也保住你,与你朝中那些同僚的位置。”
他又叹口气。“当年先梁升宁帝驾崩,群臣拥立先帝即位,将长公主推向江北,是以南北分立,直至现今,”他道,“但先帝与长公主素无仇怨,在位之时,一直推动两边修好,也始终想着,为自己长姐正名。”
“皇帝——”太后似乎想阻拦他往下说。
梁起鸾又摇摇头。“母后请准我说下去。”他并不看太后,兀自稳声道。
太后想了想,坐回凤椅上。
“可先帝之举,不免令部分世家与朝臣担忧,如此下去,终有两地一统,”梁起鸾再道,“北朝早不是先梁旧制,若归于一家,必然危及你等利益,虽然先帝寡断,生前被你们裹挟着,慢慢失了锐气,致两边关系紧张,但也难说哪天先帝又重拾旧念,只有江南江北敌对下去,你等才能安坐。”
“去年商团在江北被洗劫,是你做的吧?”他问赵慎行。
赵慎行气势弱了不少,低着头不吭声。
“如今想来,纪家支持成王党一事,该也是巧合,”梁起鸾再叹口气,“纪敬修所辩,当确属实,不过被人抓住了把柄,而你们对纪家下手,只怕是因为,纪敬修不肯与你们一道。”
赵慎行飞快看皇帝一眼,又低下头。
“什么忠于朝廷,忠于我,都是假的,”梁起鸾还是摇头,“你们所为,均是自保,只要维持眼前局面,你们就有源源不断的财路,也不必恐惧长公主立起的北朝之风,所以,必须有白鹿关那一战。”
“但你没想到,我即位后,却承袭了先帝所想,还要推行女班女官,”他又道,“我没有先帝那般寡断,又有陆家和缇骑司支撑,反抗我无用,于是你假意逢迎,背地里多番作乱,要不是静姝和雁卿全力保障,难说哪次你便成功了。”
“让太学阳奉阴违,教太学学生上书,还有景县盗匪,”他看看赵慎行,“这些,也都是你做的吧?”
赵慎行还是不回答,虽然不回答也是一样。
“我早该想到的,”梁起鸾长声道,“夏相手黑不假,但行事只讲原则,他真有悖逆之意,也不会屡屡把自己放在最先被怀疑的境地,好在我先命人去查抄了夏府,发现贪墨所得,夏相都原样存于府上,登记入册,一样未动,于是始终不信,事情是由他而起。”
“我这个皇帝,险些就被你骗了,赵慎行。”他最终道。
赵慎行身子微微发颤,沉默半晌,突然又抬起头。
“陛下!”他高声道,“陛下不要被陆雁卿带偏了,臣之事先不说,今日本是为揭破北朝洛文英而来!臣自知有罪,但陆家欺上瞒下、北朝女官混入我南朝朝廷等等,陛下不能不究啊!”
“你还敢——”陆静姝又要冲上前,梁起鸾抬起一只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陆府的老奴婢已证实,眼前的陆侍郎便是本尊,”梁起鸾轻声道,“赵慎行,你还要如何说?”
“字迹!”赵慎行一脸坚决,“臣怀疑,纵然此刻的陆静姝是本人,可从前并不是,只是临时替换,所以二人字迹,定然不同!陛下可提两份吏部文书,稍加比对便——”
梁起鸾忽然笑了笑。
“我有预备。”他道。
他伸出手,一名内监赶快拿出一份文书,小步递上。梁起鸾又拿起方才陆静姝写字的那张纸,站起身。
“早在昨日,”他又道,“我已命内监司自吏部,取来了陆侍郎所写文书一份,陆侍郎写完对质之题后,我也比对过了。”
“你自己看。”他把文书和纸一卷,扔给赵慎行。
赵慎行立刻把两样物事捡起来,飞快比对一遍,接着又睁大两眼,再比对一遍,手猛烈颤抖起来。
“这……怎么会……”他紧盯着手里的纸与文书,话已经说不利索。
“赵相说,两份字迹,是否一致?”梁起鸾冷冷地低头看他。
赵慎行说不出话,过了片刻,突然再抬起头。“那、那北朝洛文英的文书呢?”他仍不死心,“若这些字迹与那份文书也一样——”
“那份文书,你昨夜送入宫后,内监司也已同你手上这份吏部文书,连夜核验,”梁起鸾一字一句道,“笔锋、法度,确大有近似,但……”
他吸口气。“笔画细处,亦多有不同。说是二人所写,也无不妥。”
陆雁卿忽然抬眼,扫了番梁起鸾的面色,不过没说什么。
梁起鸾这句话,无异给赵慎行判了死罪,赵慎行手一松,文书与纸全落于地上,整个人动也不能动,已然面如死灰。
“臣……臣……”他蠕动着嘴唇,只艰难吐出两个字。
太后又深深叹口气,闭上眼睛。
她这一举动,意味再明显不过,梁起鸾也不再同赵慎行纠缠。“缇骑司何在?!”他负起手,高声问。
“臣在!”陆雁卿拱手答道。
“当朝左相赵慎行,”梁起鸾道,“暗通北朝、勾连外敌、捏造军情、结党营私、欺瞒君上,又雇凶杀害朝廷女官、构陷他人等,经当堂会审,人证、口供、物据,均已确凿!即刻起,免除官职,着缇骑司立时捉拿下狱,并报送都察院、大理寺等,严审!”
说完,他扭头看向一侧。“今日之事,都记下了么?”
阁中暗处,一名内监一直在奋笔疾书,记录从头至尾的全过程,此刻慌忙点点头。
“母后?”梁起鸾又看看太后。
“皇帝决定吧,”太后显得有些疲倦,“本宫对此人,无话可说。”
她也站了起来,盯着赵慎行看了看,再叹口气,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一拂衣袖,径自走向含章阁大门。
侍候她的丫鬟赶忙跟上。随着门一开,陆雁卿也转向了严镇抚。
“严大人。”他简短道。
严镇抚颔首,走到赵慎行近侧。
“赵大人,走吧?”他沉声道。
赵慎行神色平和了一些,有条不紊地摘下官帽,交到严镇抚手中。俄而,他猝然一笑,视线绕过严镇抚,看往陆雁卿。
“陆大人如何做到的?”他低声问。
陆雁卿没答话,只静静看着他。赵慎行又笑笑,垂下头,任由严镇抚把他送出门。门外有两名缇骑等候,严镇抚指挥缇骑将赵慎行收束,押往皇城天牢。
门再度关起。梁起鸾似乎也累了,在龙椅上坐下。
“老人家——”他先对陆静姝身边的荣妈一探身。
“陛下!”荣妈一脸惊慌,“老身今日什么都没听到,也绝不会往外说,老身——”
梁起鸾却笑着摇摇头。
“老人家勿要害怕,”他轻声道,“我不是要说这个,不过我刚想了想,老人家家在湖州,回去也是山长路远,又好像独身一人,无有子嗣照料,不如我为你做个主,从今往后,便重归陆府,在那里颐养天年可好?”
“雁卿,静姝,你二人觉得呢?”他又问。
陆雁卿与妹妹对视一眼,迅速一拜。“陛下百忙里还顾念荣妈,臣等感激不尽,便照陛下所说,今后荣妈就在府上居住,臣等定好生看顾,不负陛下龙恩。”
他清楚梁起鸾话里的意思,荣妈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就这么放她走,放在陆府,名为安养,实为控制,且这样一来,也把陆家绑了进去,若有疏失,头一个要问的便是陆家。
陆静姝倒是开心居多,和荣妈齐齐谢过梁起鸾。梁起鸾随意笑笑,渐归沉寂,把玩着手间的铜炉,神情复杂。
“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他喃喃道,“竟然弄坏了。”
“不妨事,”陆雁卿道,“宫里巧匠众多,稍加修理即可复原,陛下不需介怀。”
梁起鸾像是没听到,仍旧茫然看着铜炉。
“把夏相从牢里提出来吧,”他又道,“革除的官位功名,一应复原,教他先回家里歇息,明日我亲自上门赔罪。”
陆雁卿一怔。“陛下——”
“女官也一并复职,”梁起鸾自顾自道,“陆侍郎与谢主事检举赵慎行有功,谢采薇官升两等,陆侍郎我再想想,其余女官等,也事后再议,至于你们私自做的那些,就不问了。”
谢采薇还在阁中,闻言愣了一阵,才跟着陆静姝一起拜下去。
“但赵慎行结党之人,一个都不可放过!”梁起鸾扬起脸,眼神狠戾起来,“雁卿,这件事你来查,联合右相一起查,凡是受过赵慎行收买的、替赵慎行遮掩过的,统统免职,严加治罪!”
“陛下,这……”陆雁卿有些犹豫。
“怎么了?”梁起鸾厉声问。
“陛下,”陆雁卿想一想,道,“赵慎行一事,牵扯官员众多,各部各司也多有大员在其中,细究起来,恐怕半个朝廷都要瘫痪。”
“那也要查!”梁起鸾丝毫不退,“侍郎犯事,就查侍郎,尚书犯事,就查尚书!还有那什么西北三卫,原先撤职的都事、同知等等,都拉到京城来,一并下狱!敢向西狄私售战马兵器,真是无法无天!”
陆雁卿知道他的怒火不仅是因为那些战马兵器,但也不好多言,便点点头。“那臣待右相大人复职后,与右相大人再——”
他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又一声高喊。
“报陛下!”是门口内监的声音,“吏部尚书,祝照章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