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北朝。
一间暗房里,四壁无窗,昏暗而静谧,只一根蜡烛积着厚厚蜡油,勉力发着飘飘忽忽的光。
屋里两人,一人弯腰拜着,头紧紧低下去,顷刻不敢直身。另一人坐于暗房深处,烛光照到的方寸里,只能看见两只手交叠在膝头。
“你说,没找到人?”这人语调平静,缓缓问。
“是,大人,属下无能,”拜着的那人脸上一道疤,被烛光映得分明,“摸到了巍北道平县,房子也找到了,但人去屋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膝头上那两只手抬起一只,拍了拍另一只的手背,“跑了?”
“想必是,”有疤那人道,“属下看过,屋子里是住过人的,只积了薄薄的灰,为冬日备的炉子也用过,看来是几日前才走。”
“附近呢?”那两只手又拍了拍,“都查过了?”
“查过了,”有疤那人答道,“属下可保证,人绝已不在平县。”
“说来也奇异,”他再道,“两个大活人这样走了,县里问了不少人,居然都不知道她们动向。”
两只手的主子没说话,死寂的暗房中,只听见他细细的呼吸声。
“大人,”有疤那人稍稍抬头,试着道,“属下可否一问?”
“你问。”良久,他等来这样一句回应。
“大人这样紧张一对母女,是为何?”有疤这人问。
这次迎接他的是更长的沉默,那两只手忽然不拍了,而是转起了左边手上的扳指。
“大人恕罪!”有疤那人仓皇起来,“属下不该问。”
“巍北道天寒地冻,她们当跑不远,”屋里不算暖和,他额角还是有汗流下来,“我已派人去周围郡县追查,不几日定能查到!”
“不必了。”两只手的主子长声道。
“久居于一地的两个人,猝然间搬离,阖县却无人知晓,”他叹道,“其中自然有人相助,这人能带着一个民妇与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离开,凭你们,如何去找?”
“那……”有疤那人不知如何作答。
“都撤回来吧,”两只手的主子道,“顺便,把人都给换一换。”
他说的换一换,似乎另有深意,有疤那人一时怔住,看向屋子里。“大人,这都是得力的人手,全换的话……”
“换。”对面用一个字回答他。
有疤那人迟疑一阵,再拜下去。“属下遵命。”
“还有,”两只手的主子又道,“去查一查,宫城玄衣卫里,有哪个是该常在的,最近却不常在。”
有疤那人用了一会儿来消化这句话,少顷,他点点头。“是。”
“玄衣卫……”对面再度叹道。半晌,他再开口:“派往南边的人,有消息了么?”
“前日刚走,倒没那么快,”有疤那人答,“大人不放心,我亲自去一趟?”
对面不再出声,隔了片刻,那两只手重又拍起来。
同一时间。南朝。景县。
喊刘家人来认尸倒是很顺畅。事实上,洛文英还没有把消息送到刘家,刘家家主就带着一行人上门了。
小城,流言传得快,似是听说城外疑挖到了走失娘子的尸骨,刘家刘泰立时匆匆赶来,跟着的除了几个家丁奴仆,还有他六十多岁的老娘。
接着是在县衙认尸,一片哭天抢地,刘泰神色黯然,在放于一张白布上的尸骨边连声叹气。刘家老夫人扑在地上嚎啕,喊得撕心裂肺,身旁跪着一个老妈子,大概是从前侍候过刘张氏的,也哭得不住抹泪。
女班众人与一些衙役分立两侧,脸上都有些不忍。
好容易哭过了,刘泰把他母亲扶起来,老夫人止住了嚎啕,只有那名老妈子还在小声抽噎。
虽然凭一具骨架,也认不出是谁,但玉佩他们都认得,综合各方给的消息,这尸骨基本也不可能是别人了。
南朝规矩,女子嫁人后不再用本名,与北朝全然不同,洛文英很想知道这个刘张氏究竟叫什么,但想了再想,还是决定先不问。
人认过,尸骨却不能带走,事涉凶案,还要再查,刘泰争执了两句,见洛文英姿态强硬,也便作罢。
但对于打妻一事,他并不认。
“大人明察,”他肯切道,“草民新娶夫人还不足四年,正是恩爱之时,怎会出手伤人?此事草民实在冤枉。”
洛文英心想这是什么话,不恩爱难道就能动手了?
不过还是忍住没说。
“此事由县中民妇所言,”洛文英坐在大堂的高台法桌后,朗声道,“就住你家隔壁,与……刘张氏也相熟,你的意思,她在说谎?”
“是胡家夫人?”刘泰惊惧,“草民素来与她无冤无仇,逢年过节还备好礼往来,她怎的这样污蔑草民?”
“她说是亲眼所见,”洛文英冷静道,“刘张氏手臂上有伤痕。”
“这……”刘泰皱起了脸,“草民夜夜与夫人同寝,草民自己都没见过,她又如何见过?”
“那,”洛文英重起炉灶,“刘张氏走失前,可曾与他人结过仇怨?”
“这倒是也没听说,”刘泰道,“我家夫人温文尔雅,平日里从来未与人起过冲突,见外人也少,该不会与人有积怨。”
“她走失前,可有过异常之处?”洛文英再问。
“回大人,似乎也没有,”刘泰答,“那日夫人说出门买针线,谁想竟一去不回,草民等了一日,觉得不对,赶忙出去找,后来也报了官,始终是没找到,没想到今日却……”
他神情戚然,有些哽咽。“大人说草民夫人是被人所杀,还请大人全力追查,一定找到凶手!”
“凶手自然要找,”洛文英面无表情,“你家的事,我也要查,若胡家夫人说的有属实之处,那——”
“大人!”刘家老夫人突然嘶声道,“我家儿媳尸骨刚找到,大人不先去找凶手,反来问我们这种事,大人是何居心啊?”
一双双眼睛都聚在了洛文英身上。不远处,徐捕头躲在一名衙役身后,捂着脸偷笑,像是要看笑话。
“难不成,大人还要怀疑,是我家打死的?”刘家老夫人又喊,“这是什么道理!朝廷女官就这样罔顾黑白?我要见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谢采薇面色一变,感觉随时都要开口骂人,洛文英赶紧抢在前面。
“既然有人来报,就不能说是假的,”她厉声道,“此事与男女官无关,是正当审案。刘张氏走失之事本就存疑,如今验明是死于他人之手,刘家自也有嫌疑,理应配合探查。来人!”
她号令堂下的衙役。“把刘家人等送回家中,将刘家封围,不得有一人走脱!”
话说完,衙役们却一动不动。
洛文英抬眼看过去。几名年轻衙役都躲着她的视线,低头一声不吭。
末了有一人看不下去,小步跑上前来,垂着头低声道:“大人,小的们不敢,杨头说了,这案子,不查。”
洛文英心里一惊。她从典史房出来才过去多久,看来杨典史早就给三班衙役打过了招呼。
难怪徐捕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他说不查就不查?”洛文英瞪这个衙役。
“小的们也没办法,”衙役为难道,“杨头说不查,那就不能查呀。”
洛文英一时无措。她来回看看四周的人,心底窜起一股火,但一县中刑讼之事,从来典史说了算,何况她眼下只是来演练的女班之人,也不能绕过典史做决定。
最后她只好让步。
“眼下确实缺少凭据,”她缓口气,对刘家人道,“暂不问刘家,你们去吧。”
“但尸骨要留下,”刘泰刚要说什么,洛文英又道,“此事复杂,涉及旧案,需上报朝廷与缇骑司,再做定夺,在此之前,还请诸位理解。”
她也不确定有没有这个规矩,但先搬上头出来肯定是没错的。
果然,这句话有了效用,刘家老夫人还要争辩,刘泰拉住她,低头宽慰两句,少顷,刘家几人带着怨愤看她一眼,才好歹出了县衙。
他们一走,徐捕头也打着呵欠往外走。“散了散了,”他招呼手下的衙役,“散值了,都回家吃饭去。”
洛文英懒得管他。她坐在椅子上,有一阵子没动。
“静姝,什么意思?”大堂里只余下了女班的人,谢采薇忙走上来问,“怎么刚要处理,又把人放过去了?”
“是啊,”另一名女子道,“总觉得刘家肯定是有猫腻的,还是该查一查才对。”
“没办法,”洛文英苦笑一声,“典史说不查,我们也做不了主。”
“不是,他说不查就不查了?”谢采薇问出和她一样的话,“他算老几啊?”
“典史,不全归,知县管,”沈道真在一旁小声说,“吏部,直接任命,掌,刑讼之权,他确实,可做主。”
谢采薇看看她。“还有这种事?”
洛文英没说话。北朝倒没有这种规定,但南朝毕竟不同,她也不好说什么。
“那我们真就不管了?”谢采薇又问。
洛文英想了想,起身拉过女班里一人。“你管吏房,”她问这个姑娘,“手底下有没有听话又机灵的人?”
这姑娘略一思索。“有两个。”她道。
“麻烦你叫他们去盯着刘家,有异动立刻报告,”洛文英道,“算加值,额外给报偿,另外,也防着刘家对胡家夫人不利。”
姑娘点点头,飞快跑出了大堂。
“采薇,”洛文英又喊过谢采薇,“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咱们还什么帮不帮忙的,”谢采薇大手一挥,“你直说。”
洛文英凑到她身边,低声耳语几句。谢采薇连连点头。
“明白,”她道,“交给我。”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晚,早过了散值时分。女班都还没吃饭,此时都去了县衙厨房,洛文英觉得有些累,对付了两口,回了议事厅,坐着出神。
她还以为景县这种地方,不会有太大的事,能安稳度过这个月,没想到一来就是个二十年的大案。
若是在北朝,处理这种案子也不难,但如今有太多掣肘,她心里也有点没底。
难道真要又把缇骑借过来?
她正想着,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谁?”洛文英问。
“我。”纪如玉在门外道。
洛文英立刻起身给她开门。一股冷风卷着纪如玉进来。她穿的薄,进门先往手上哈了哈气。
“你穿太少了,”洛文英赶紧把门关上,“怎么不多穿一点?”
“我就是来取衣服的,”纪如玉指指屋里,“午后把大氅落在这了。”
但看她的神情,洛文英知道她不只是来取大氅。
“怎么了?”她先问。
之前询问胡家夫人与随后升堂认尸,纪如玉也都在。认尸时,她胆子小,一直不敢看那尸骨,躲在人后面,后来也没说过话。
纪如玉搓搓手,看洛文英一眼。
“我想问你,”她沉声道,“今日在堂上,你为何那样问刘家人?”
洛文英听得有些糊涂。“我问什么了?”
“你问他有否伤妻,”纪如玉道,“可这全是胡家夫人一面之词,并无实凭实据,这样问讯,是不是草率了?”
“就是因为没有实凭实据,我才要问,”洛文英答,“不管是否一面之词,有人说了,就要查,伤妻是大罪,不可放过一丝怀疑,何况——”
她没说完,被纪如玉打断。“大罪?”纪如玉睁大眼睛,“这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洛文英正要说向来如此,随即反应过来,她用的是北朝律。
“不是吗?”她硬着头皮反问。
“不是,”纪如玉摇摇头,“我朝律法,从没有这一条,你是不是记错了?”
“可、可能是记错了……”洛文英顿一顿,“那,我朝律法,伤妻如何治罪?”
“若是殴打致伤,”纪如玉道,“按伤害论,但涉夫妻,罪减二等,论律是杖责五,不过一般若非伤重,都是给些训斥,就了了。”
洛文英愣了。“就这样?”
纪如玉点点头。“一向是这样,我听我父亲大人提过的。”
洛文英一时说不出话。
怎会如此……
在北朝,伤妻是重罪,只要查实无误,伤轻的,男子杖二十,伤重的,男子杖五十,关大牢一年,且无论轻重,都强令义绝解婚,女子伤夫同罪论处,还从没听说训斥两句就给放了。
不过她也想起来,北朝律是长公主制定,据说当时也有人提过此律有悖大梁旧法与夫妻之纲,只是被长公主骂了回去。
“而且,”纪如玉又开口,“若胡家夫人说的属实,刘泰纵然伤妻也不该问罪的。”
“为何?”洛文英下意识问。
“因为是做妻子的有错在先呀,”纪如玉反被她问懵了,“胡家夫人不是说了,刘泰疑心妻子与其他男子往来,真是如此的话,教训一下也是应当。”
洛文英彻底糊涂了。她全想不到,这话会从纪如玉嘴里说出来。
“先不说是否他自己疑心,只是与男子有往来,就可以殴打妻子?”洛文英怔怔地问。
“夫为妻纲,”纪如玉只当她是不懂,“做妻子的,该当时刻注意言行,否则自可由夫君训导,女班课上,女训第三,先生讲过的。”
也就是洛文英睡过去的某堂课……看来纪如玉是听得很认真。
洛文英张张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也认同这规矩?”她问。
“我南朝女子,都是如此,”纪如玉严正道,“为妻自当谨言慎行,做了错事,就任责罚,若不是自己失了分寸,又怎会招来夫君之怒?”
洛文英心想这夫君怒不怒、妻子错不错,不也就男人一句话的事么?这样的规矩和律法下,打妻子真的需要理由?
但她知道,就算说了,眼下纪如玉也听不进去。
她暂不想与纪如玉争论,便换了个话问。“那若是失手打死妻子,总能治罪了吧?”
“那是可以的,”纪如玉点头,“那便是杀妻了,刑十年。”
……就刑十年?
洛文英还在震惊,纪如玉再度开口:“所以你是怀疑,刘张氏是刘家人打死的?”
“若有伤妻一事在先,就有这个可能,”洛文英慢条斯理道,“当然也有可能,刘张氏是外出遇到了歹人,不幸遇害,但大白天出门,歹人要打死她还不被人发现,也不容易,遑论把人抬到城外埋了。”
“总之,我都查一查,”她又道,“只是县里典史不准查,我只能用自己的办法。”
“那你让采薇——”纪如玉一句话没说完,议事厅的门又响了。
还是叩门声。洛文英飞速转头过去。“谁?”
“陆大人,我。”一个熟悉的声音答。
洛文英与纪如玉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是杨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