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归一
烟波人长安2025-07-15 18:195,300

  再两日后。寻龙江。

  “所以,长公主有个孩子?”陆静姝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洛文英。

  她们此刻在船上。萧弄玉死后,镜阁连同兵部撤回了出兵的军令,安抚三大军府的人返回各自驻地,鸿胪寺又火速向南朝通书修好,两日过去,南北两地已恢复了初步的来往,洛文英便安顿好朝事,带陆雁卿和陆静姝从晨风渡南下。

  如今不必隐藏行踪,南事司给他们拨了条好船,云凌波还调了两名玄衣卫来,充作船夫。终于不用自己撑船,洛文英与陆静姝便在船篷里坐着,陆雁卿一人斜倚在近处的船头。

  “对,亲生的女儿,叫梁云鸷,”洛文英回答陆静姝,“今年差不多十三岁。”

  陆静姝久久合不拢嘴。“那,”她回过神,“这孩子的父亲……不会是你们先帝吧?”

  “不是,”洛文英摇头,“先帝确是一直有意长公主,但长公主只把他当亲友看,两人未有过关系,这孩子的父亲,是从前北朝宫里,内廷侍卫的指挥使。”

  “这人还在么?”陆静姝问。

  “不在了,”洛文英道,“梁云鸷落生那年,宫里起了场叛乱,他死在平叛的时候。”

  陆静姝又震惊片刻,再问:“可长公主有孩子,你们怎么都不知道?宫闱再深,生个孩子也藏不住吧?”

  “她不是在宫里生的,”洛文英又摇摇头,“十三年前,长公主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告知了先帝,先帝为免起流言,累及长公主,安排长公主以静思的名义,去了巍北道的一间古寺,在那里居住,入冬后,孩子出世,长公主才回来。”

  “孩子就留在那儿了?”陆静姝眼越睁越大,“和尚养大的?”

  她说话天马行空,洛文英不禁有些想笑。“你还记得,在北朝宫外见梁云鸷,她身边那个年长些的女子么?我老师喊她虞大人那个。”

  “记得啊。”

  “那是北朝第一代女官,也是第一次为女子开科举后,首个入榜的,”洛文英道,“镜阁第一任执掌,虞翠娥。我在镜阁的一份名册上看到过,只是那天一下没想起来。”

  陆静姝又是一愣。“我就说,她看着很不一般……”她低声道。

  “那你的意思是,”她反应过来,“梁云鸷是虞翠娥带大的?虞翠娥不是官吗?突然带着个孩子在你们京城,也没人怀疑?”

  “那时候她已不是官了,”洛文英解释,“她最高官拜国子监祭酒,主天下女科和女子储官的培养,为了梁云鸷,长公主与她秘密商议,由长公主派人假作弹劾她,去职北上,后来就在巍北道的平县落脚,作为梁云鸷的娘亲,独自抚养梁云鸷长大。”

  陆静姝听得怔了半天。“你们北朝还真是……”

  “可萧弄玉是怎么知道的?”她又问,“你说云凌波告诉你们,萧弄玉手底下的人一直在找这对……呃,母女,两次险些就抓到她们了,多亏云凌波领了密令,把她们保护下来。”

  “他应该是推算,”洛文英道,“既然长公主曾有一年之久不在京师,加上虞翠娥莫名被弹劾一事,那要联系起来不算难,况且随长公主赴巍北道产女的宫中之人,虽然全部遣散了,但只要有线索,总能找到个把,问出详情。”

  “那……”陆静姝犹豫一瞬,“那叶大侠呢?”

  洛文英一怔,良久才开口。“玄衣卫此前是长公主亲卫,”她压住心内的繁杂,尽力平稳道,“统领大概都是知情的,上任统领该将信息传给了开颜,所以长公主仙逝后,开颜急派云凌波去寻人,只是事情隐秘,开颜她……不能告诉我吧。”

  自洛城重逢后,两个人一直小心翼翼,避免提及叶开颜,如今避无可避,彼此都混不是滋味,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陆静姝擦擦眼角。“梁云鸷,以后怎么办?”她再问。

  洛文英往北看一眼。“她会做皇帝。”

  “皇帝?”陆静姝又睁大眼。

  洛文英点点头。“李青苹不想做皇帝了,他也做不了,”她道,“前两日,我带梁云鸷去见了他,他不排斥这个妹妹,还有些开心。”

  “他不傻,”她又道,“他知道梁云鸷出现在宫城,意味着什么,所以也没反对。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将来他还可以住在显阳殿,做他的木工活儿,不会有人来打扰,那些让他烦心的事,也都不需他来承担了。”

  “还可以这样……”陆静姝禁不住也看一眼北边,心情多少好转了一点,“女皇帝啊……真厉害。”

  “哥,你听见没?”她冲船篷外喊,“北朝要有女皇帝了!”

  “听见了。”陆雁卿仍旧歪坐在外面,随意一抬手。

  “挺好的。”他低声道。

  过了半刻,他看看远处,忽然站起身。

  “快到了。”他走入船篷,对洛文英和陆静姝道。

  洛文英和陆静姝紧忙出去,看着前面渐渐现出了零雨渡的模样,早有南朝北事司的人在渡口等候,其中一名女子的身影,她们再熟悉不过。

  “如玉也来啦?”陆静姝眼前一亮。

  “不只是她。”洛文英往人群后看去,看见另一个高大健硕的女子被挤在后面,正一边跳一边向她猛挥手。

  洛文英笑了笑,也对谢采薇招招手,心头掠过一丝暖意。

  

  ————————————

  

  半日后。南朝。鹤都。皇城。

  “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二人不打算回来了。”梁起鸾照旧端坐在含章阁内,手撑着侧脸,打量着对面的陆家兄妹。

  “也没多久啊陛下,”陆静姝睁大眼,“一共不才八日么,那来来回回的都要时间,总不能飞过去……”

  陆雁卿轻轻碰了她一下。陆静姝再拿眼去看皇帝,发现梁起鸾脸上悄悄浮起一丝笑,才知道他是故意在打趣。

  陆雁卿也跟着一笑。“臣不回来,殿下的安危谁来担负?”他道。

  “你还好意思说我的安危……”梁起鸾冷哼一声,旋即正色起来,“洛文英洛大人,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陆雁卿道,“她已官复原职,也做回了镜阁副执掌。如今镜阁重归往日运转,她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北朝皇帝呢?”梁起鸾坐起身子,问。

  “如方才对殿下所言,”陆雁卿答道,“承明帝被刀兵挟持,受了些惊吓,不过似乎没什么影响,北朝朝堂上的是,他似乎也……毫不操心,听文英的意思,只要他还能做他的木匠活儿,他就很满足了。”

  “这皇帝做得还真是轻松啊,”梁起鸾拍一拍手里的铜炉,“我都有些羡慕了。”

  “陛下,”陆静姝又瞪大了眼,“你可不能跟这种人看齐啊……”

  梁起鸾一愣,笑着摆摆手。“陆侍郎多心了,我只是说玩笑话。”

  “那个萧弄玉,与赵慎行来往的实据,北朝给了么?”他清清嗓子,又问。

  “给了,”陆雁卿道,“萧弄玉死得仓促,没有时机毁掉大部分信件文书,文英都交给了我。”

  “审一审,拿给三法司,”梁起鸾简短道,“给赵慎行好好再加些罪。”

  陆雁卿点点头。

  一只脚踏进鹤都,他就让接应的缇骑传口信入皇城,再带着陆静姝马不停蹄来见皇帝,关于北朝种种,上奏了快一个时辰,这是刚说完。

  “至于这封信,”梁起鸾眉头一蹙,看向身侧,他旁边的内监正捧着那个木匣,“当真是姑姑留下的?”

  “是长公主出征白鹿关前,交给镜阁执掌温良玉保管,”陆雁卿再答,“该不会有错,据说是长公主写给先帝的,但出征时没有送出,原本温良玉应依约,于日后秘密发往我朝,但北朝突生变故,她身陷囹圄,耽搁至今。”

  “写给先帝……”梁起鸾似乎想起身去拿木匣,又百般迟疑,手停在半途。

  “洛文英读过么?”他问。

  “回殿下,读过。”陆雁卿道。

  “她怎么说?”

  “她……”陆雁卿有些犹豫,看了看陆静姝。陆静姝把话接过去。

  “陛下,”陆静姝道,“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落了泪,最后要我二人一定要将信交给陛下,也要陛下一定要读。”

  “但我们俩可没看,”她飞快道,“也不敢看。”

  梁起鸾怔了片刻,对内监挥挥手。“开匣子,读。”

  内监赶紧解开系住木匣的细绳,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两张纸展开,待要开口读,梁起鸾突然止住他。

  “给陆侍郎,”他道,“陆侍郎,你来为我读吧。”

  陆静姝不明就里,俄而明白她是女子,更贴合长公主语气,于是接过去,深吸口气,开始照字阅读:

  ***

  “若鸰吾弟:

  距上次通信,已三月有余,朝事繁忙,未及问候。你回信时说你旧疾复发,日愈严重,左目已近不能视物,我前月拿到或许有效的药物,遣人去了你那里,你该已用上,不知可有好转?

  此番向你去信,所为两事。一则答你前书之疑,二则,明日我将率凤武军出征,赴我白鹿关扫退西狄之患,我十二岁随军四走,征战用兵,已是常事,况此事亦有你南朝协力,当不足为虑,但不知为何,这两日心慌意乱得紧,有如当日爹爹走时,这一去恐有隐忧,故不得不于你有所嘱托。

  也如你前书之疑,你问我,因何如此急迫,要敦促你尽快设立女官女科,我知江南世家之风尾大不掉,你自有你的苦衷,但一来你我都不年少,要革除积弊已不可再等,二来唯有在南朝以女官为钥,方能松动世家之政的根基。

  当初两地分立,实在无奈之举,你我各居一方,亦非彼此本意,是以三十年前你力斥群臣,孤身渡江,同我约定,各自有生之年,誓要让两朝修好,渐重回一统,南北归一。如今三十年过去,虽如你我所愿,久享承平,但两地隔阂却日益深重,令人心忧。北地女官兴盛,也反增南地抵触。如此一来,归一之事,断无从谈起。

  故你着手启用女官,才是最为稳妥的解决之道,女子入朝,定能一扫朝堂旧风,女子读书就学,也方能改变世俗根本,两地形制趋近,更有消弭隔阂之可能。江南沿袭先梁习气,各世家与重臣自既不愿受北朝之风波及,也不欲南北重圆累及其权势,必以女官为突破,撬开一口。当然此事不易,我之见,不如以世家女儿为始,强令一家出一女,设班修习,只要踏出一步,事便应可半成。

  此事紧要,你万万答应我,爹爹之构想,南北之相合,或全系于此,你我便不负多年苦心。若我此去不归,一切便交与你。我已留有安排,今后你也定能得知。我之愿,四海升平,万民安居,再无南北分隔,纵在九泉之下,亦遥望有此一日。”

  ***

  信到此为止。读到后段,陆静姝已经多有哽咽,泪在两眼里打转,读完最后落笔的“若鸢”二字,再忍不住,眼泪一颗颗坠下去。

  “长公主她……”她抬起头,一时说不出话。

  陆雁卿于旁听着,心里也一阵阵揪紧。说不上哪一点更教他触动,长公主临行前已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毅然率军出战,交托后事时,更无一丝对自身的顾念,一言一句,只盼着两朝一统。

  而南朝先帝,原来也是这么想。坊间只道梁若鸢与梁若鸰是争位的仇敌,可实际上,这姐弟二人,一直是一体同心。

  他叹口气,上前摸了摸陆静姝的背,再去看皇帝。梁起鸾听到后来,身子也弯了下去,双手掩面,一言不发,只是微抖的手指间,隐隐有泪水渗出来。

  他沉默着坐了一阵,突然放下手,长笑了两声。

  “原来先帝与姑姑所想,与我是一样的……”他低头看着铜炉,柔和的神情里透着释然,“我没有做错。”

  他像放下了过去的所有犹疑,脸色一亮,用力吐了口气。

  “不过殿下,”陆雁卿保持着一丝警觉,“长公主在信中提及,曾给先帝寻医问药,也把药送入了我朝,我怎么好像从没听说过,先帝有用上?”

  “大概是被人截下了,”梁起鸾眼神锐利,“先帝之疾,多是积劳所致,我年少时便常见他密集处理朝事后,两目眩痛,到后来目力速失,几乎终日卧床不见好转,他走前,我基本日日陪同照料,从不见有来使送药入宫。”

  陆雁卿想了想,眉毛一抬。“当时分管内监的,是赵慎行。”

  梁起鸾点点头。“九成就是他了。”

  “这天杀的……”他咬咬牙,猛然起身,

  “雁卿,你再去彻查,”他厉声道,“当时可能与北朝来使接洽过的、受赵慎行授意的、并内监各司,全部查!若查实是赵慎行所为,我要他死无全尸!”

  陆雁卿不说话,严正一拜。

  “还有,记下来,”梁起鸾转向内监,“让礼部、鸿胪寺、北事司协同,明日起,陆续开江岸全部渡口。叫兵部撤回所有沿江巡防的卫所水师,改沿岸驻防。另叫礼部与鸿胪寺即刻修书,向北朝请,恢复两边来往通商。”

  “记完给夏相递一份,”他又道,“一应事务,由夏相全权监督办理,协调各部各司,办不好,我拿他是问!”

  内监飞速记着,他再开口:“还有,从今往后,废两相制,以夏相为首筹建中书省,再设女官一部,与中书省同列,职权两分,共议朝事!”

  阁中之人都是一愣,而梁起鸾还在往下说。“女官一部设立后,由礼部、户部筹措,再开女班,”他道,“凡京城中世家、官员之女,只要到读书识字年纪,除已入朝的,俱参与女班修习,并入太学,不再远设学堂!”

  陆雁卿与陆静姝怔怔地看着他。少顷,陆静姝往前走了一步。

  “陆侍郎有何意见?”梁起鸾问。

  “陛下,我没有意见,”陆静姝赶紧道,“是……之前洛姐,不对,洛文英也对我提过设立女官形制的事,她还说,要有个好的名字,这个名字可取那个,有凤什么来仪……叫凤仪台。”

  梁起鸾两眼一睁。“凤仪台……”他低声念一遍,却摇摇头,“台字太小,那便改台为阁,叫凤仪阁吧。”

  他负起手。“这凤仪阁,仍以陆侍郎为首,”他沉声道,“具体官职、品阶,我再思量权衡,但陆侍郎你毕竟不是洛文英,才学、智识、经验虽速有所成,亦具无匹胆色,但还大有不足,日后需勤勉读书,不可出差错。”

  陆静姝怔了怔。“他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她扭头看陆雁卿。

  陆雁卿哭笑不得,先拉着她向皇帝道谢。

  梁起鸾也不在意。“你兄妹二人,今后便与我一道,逐步推行女官女科,一扫朝廷积弊,”他道,“也渐促成南北两相修好,天下终归于一。”

  “先帝与长公主没有看见的事,我来为他们完成。”他肃然道。

  陆雁卿与陆静姝默默看了他一阵,齐齐拜将下去。

  梁起鸾不再说话,盯着内监记好了方才的敕命,便放陆家兄妹走了。二人走到一半,梁起鸾忽然又开了口。

  “对了,”他低声道,“这次,洛文英跟你们一起回来了么?”

  陆雁卿一滞,飞快转回去。“回殿下,北朝百废待兴,她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空,就……没有一起来。”

  “是吗,”梁起鸾点点头,“我知道了。”

  陆雁卿与陆静姝悄悄对视一眼,逃命一样快步出了含章阁。门关上,梁起鸾沉思良久,转个身,走向后方。

  他走到含章阁后面,一面隐在书架后的小门。这门是为紧急情形下避险所用,平素并不开。

  梁起鸾默立片刻,才问:“母后,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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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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