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我要向你致歉。”
天牢之外，温良玉与洛文英并肩走着。宫城天牢不在宫城里，是紧靠着宫城东南角独设的一处牢狱，隐在郁郁葱葱的林子中，平素都由京师卫一支专门的卫营把守，这两日京师卫被彻查，便换成了玄衣卫。
原本洛文英带了马车来，要温良玉上马车，载她回府，但温良玉摆手婉拒。两人便心照不宣，顺着往宫城的大路慢慢走。
而温良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得洛文英一愣。
“老师怎么这么说？”洛文英赶紧道，“老师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么？”
温良玉笑一笑，摇摇头。“太多了。”她长声道。
“我身为镜阁执掌、内阁之首，却领了罪甘心入狱，置同僚姐妹不顾，”她又道，“明知萧弄玉多有图谋，却未曾示警，任他肆意妄为，又将你拖入危局，教你一人力挽狂澜、屡屡涉险……”
“我欠你很多。”她最后道。
洛文英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许久，勉强笑笑。
“老师定有自己的衡量。”她道。
“我是有筹划，”温良玉道，“但辜负了你与镜阁诸人，也是真。你必然有过恨我，只是不敢说罢了。”
洛文英眼前一花，心内闪过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但她深吸口气，把心绪压了下去，也没有开口。
“你自己一人来见我，”温良玉又道，“我是不是可以推定，开颜已经不在了？”
她提到叶开颜，洛文英心里又一阵翻腾，焦躁的热意直入眼底，鼻子有些发酸。
“她……在荆南道没的。”洛文英沙哑道。
温良玉脚步不停，脸上也仍旧平淡。“是因为棠织锦？”她问。
“是，”洛文英点点头，“是我错算了，我原以为，开颜她们能躲过一战，只要把棠织锦带离，我极速入京，还有余力解救她们，没算到开颜不熟悉地形，被棠织锦伏击，她杀了棠织锦，但她自己……”
她说不下去，扭头向一侧，深吸了口气。
“棠织锦又是为何？”温良玉又问。
“她……”洛文英想了想，“她是担心因为白鹿关的事，她会被清算，作镜阁的弃子。”
她把棠织锦变节的因由，对温良玉和盘托出。
“竟然是如此……”温良玉微微一抬眼，“她来见我时，我也没看出来，想不到啊……”
她叹了口气。“我原本想，主动领罪，交出职权，萧弄玉就不会太为难镜阁，能换来喘息的时间，有你、仙仪和开颜几人在，事情终归能查清，萧弄玉投鼠忌器，也不会杀我，假以时日，镜阁还能恢复往昔，长公主也能走得明白。”
“我还是托大了。”她道。
洛文英又想了想，却摇摇头。
“若换作是我，那个时候，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她轻声道，“我此前不懂，后来想通了，如果老师不下狱，李青苹和他那太子党就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会有多少罪名罗织给镜阁，只有老师示弱，对镜阁才最有利，至于棠织锦等人的变节，还有我遭刺杀，是很难预先推算的。”
温良玉转头看她一眼，似有些诧异，但也摇摇头。
“不，是你的话，或许不会。”她道。
洛文英一愣。“什么意思？”她问。
温良玉笑了笑。
“我是老人了，文英，”她长声道，“殿试摘榜那年，我已经年二十七，如今又二十七年过去，不只长了年岁，人也瞻前顾后了，有些事，想得太多。”
“但你不一样，”她又道，“真换作是你，在那个节点，你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办法。”
洛文英又怔一怔，想说那我也没想出来啊，但没开口。
她们二人走着走着，已远远能看见宫城南大门的影子，一队玄衣卫正气势严正地往里走。
“老师刚才见到周子容了？”洛文英问。
“见到了，怎么？”温良玉反问。
“我还是有些不明，”洛文英道，“他为何要帮我们？”
温良玉又是一笑。
“你应该知道，太凤三十年，他殿试垫底的事，”她道，“但你可知道，他为何垫底？”
“这还真不知道……”
“因为他在卷子上写，”温良玉再道，“是时虽女官兴盛，镜阁厚壮，但北朝所辖，仍是男官居多，民风积习一时难以彻转，提议朝廷下令，无论朝堂抑或县衙，都要严格让女官男官各占半数，才有利于后世。”
洛文英睁大了眼。“这……”
温良玉再一笑。“这不仅不是当年殿试的题目，也实在突兀冒进，故先帝极为瞧不上他，觉得他是投机取巧，轻率浮躁。”
“但长公主从中看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她继续道，“就把他留下了，此后多番对我说过，若今后有改变，改变或许就从他这样的人身上开始，将来他一定是有用的。”
“所以你问的，为何周子容会帮我们，”她又道，“因为他确实相信，镜阁不能垮。”
洛文英沉思片刻。
“可我记得，萧弄玉早前也曾是公正之人，”洛文英道，“单凭此，好像不能笃定什么？”
“也许吧，”温良玉点点头，“不过长公主对萧弄玉，可从没有如此厚望，我也说不好，大概长公主有她自己的一套识人之法，事实也证明，她没看错，也比我们看得都远。”
她说起长公主，气氛一下变得微妙。这些时日来，洛文英一直不愿再触碰那些，眼下一时间，她重又想起白鹿关，想起长公主冲回敌阵的背影，想起那张沾了血的脸，手一下轻轻抖起来。
温良玉也看出来了，在她胳膊上拍了拍。
“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她对洛文英柔声道，“已经无法改变，还是往前看。”
洛文英闷声应着，用力眨眨已然湿润的眼睛。
“看来事情是明晰了，”温良玉仍旧平静，“当初是萧弄玉从中密谋，伙同南朝赵慎行做了个局，又给兵部递了假军情，导致凤武军兵败，长公主一倒，太子党成事，李青苹也受他摆控，往前线送军情的恰好又是棠织锦，更给了他诱骗和拉拢棠织锦的时机……做得倒是缜密。”
南朝以及萧弄玉和赵慎行有往来的事，是方才洛文英告诉她的。温良玉见过赵慎行，不过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萧弄玉怎么死的？”她又问。
“他挟持皇帝，想拿皇帝当人质逃出去，被盛将军一箭射死了，”洛文英咬咬牙，“真便宜他了。”
“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打算刺杀李青苹，自己称帝吧？”温良玉再问。
“是，”洛文英答道，“南北三十年交好，险些就毁在他和赵慎行手上。”
“哦，你说到这，我有个东西，需要交给你，”温良玉想起来什么，但没有要往外拿东西的意思，“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有人要给我介绍一下？”
洛文英还没反应过来，温良玉已经抬起手，指着宫城门近处。
在那里，一女一男两个人，正伸长脖子看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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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护送我回京师的南朝好友，”宫城门边，洛文英给温良玉引见二人，“南朝陆家，陆静姝，陆雁卿。”
“缇骑司陆大人，”温良玉笑着，对陆雁卿一点头，“久仰大名。”
“温大人知道我？”陆雁卿一怔。
“身中七箭，搏命救出南朝太子，如今南朝始光帝的心腹之臣，这想不知道都难，”温良玉还是笑，“只是没见过面。”
言罢，她突然拍拍衣袖，对陆静姝和陆雁卿肃严一拜。
“二位不问生死，保护我学生安然返回，力助镜阁铲除奸臣，大恩未报，”她道，“温良玉代镜阁与北朝，先行谢过。”
“别别别，”陆静姝赶紧去扶她，“我们……我们也是得了我们家皇帝命令的，不把洛姐送回来，梁起鸾都不让我们回去……”
她扶起温良玉，抬头对上洛文英的视线。陆雁卿也顺着看过来，三人彼此一笑。
昨日晚些时候，洛文英才在洛城外找到他们俩。她在点将台上与萧弄玉对峙时，陆雁卿也在与京畿卫对峙，京畿卫一口咬定他杀了他们自己人，是刺客，陆雁卿又懒得跟他们废话，两边差一点就刀兵相见。
还是何天慈与周子容堪堪赶到，化解了危机。
而程素年此前赶到燕停山谷地，也率军将陆静姝带往京师，正赶上与盛怀绣大军在京师外会合，便分了名玄衣卫护着陆静姝在校场外等候。
从校场一人出来的陆雁卿，和陆静姝碰了面。他们俩知道洛文英一定回来找他们，就一直等到她出现。
叶开颜的死，还有叶开颜死前托陆静姝传回来的话，洛文英也才终于知道。
她安顿二人在她京师的宅子住下，约定好今日在宫城南门见，程素年送他们过来，玄衣卫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想不到，”温良玉站直身子，分别看看陆静姝和陆雁卿，感慨道，“到最后，是南北通力，平息了事端，只是口上谢过，还是不足够。”
“不不，洛姐也帮了我们很多的，”陆静姝连连摆手，“没有洛姐，我们南朝也建不起来女官制，就算不说这个，我们陆家都全靠洛姐保全……”
“是吧，哥？”她用手肘捅了下陆雁卿，又从牙缝里小声道，“你说句话呀。”
“舍妹说得对。”陆雁卿也对温良玉一拜。
“什么叫我说得对……”陆静姝对他瞪眼，瞥见温良玉的笑意，一时拘谨起来，“总之……大家互相帮衬，谁也不欠谁的，而且……而且叶大侠也……”
她神情一滞，有些感伤。温良玉平淡着把话接过去。
“开颜是么？”她点点头，“开颜确是玄衣卫不可多得的人才。”
“叶开颜是，我就不是了？”一个声音忽然传过来。
这声音耳熟。洛文英紧忙向南侧看过去，就看见云凌波一身单衣，冷着脸，正牵着一匹马向他们走近。
马上端坐着一名年长些的女子，洛文英没见过，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她身前。
“凌波？”洛文英喜出望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好意思问，”云凌波撇撇嘴，“有人操心过我吗？”
洛文英还没答话，旁边温良玉一下又变得严肃，对着马上的女子就拜下去。
“虞大人，”她道，“一路辛苦了。”
她俩认识？洛文英又去看那名女子，女子不说话，只对温良玉点点头。
“谁啊？”陆静姝凑近洛文英，小声问。
洛文英摇摇头。她确定她从没有见过这位虞大人，也从没听说朝廷里还有姓虞的女官，只能看出来她和温良玉年纪相仿。
她怀中的那个小女孩看着伶俐，但见到这么多人，有点胆怯，咬着手不敢吭声。看得出来她被养得很好，面孔白净，衣着整洁。只是洛文英总觉得小女孩的面容细处，和谁很像，可一时间又想不过来。
正发愣，温良玉又拍了拍她。“既然凌波和虞大人都回来了，可能没有时间让你与南朝友人叙话了，”温良玉道，“你随我来，有些事，必须要给你知道。”
洛文英一头雾水，下意识去看陆静姝和陆雁卿。两人一起挥挥手，示意她去忙。
“还有，”温良玉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扁扁的木匣，“这是刚才说的，要交给你的东西。”
洛文英接过来，还是不明就里，低头看了看木匣。
“这是长公主出征前，让我保存的一封书信，”温良玉道，“我看过，后来一直托天牢的程监司为我保管，如今是时候给你了。”
“恰好你也要去南朝，这封信，帮我交给南朝皇帝，”她又道，“请他务必一读。”
给……梁起鸾？洛文英愈发迷惑，这信难道是长公主写给梁起鸾的？
俄而她又想到什么。
“老师刚说，我要去南朝？”她问。
温良玉一笑。“友人要回家，你不陪同么？”她反问，“在南朝，没有未了的事情？你是还没提，但我先准你去了。”
洛文英一愣，才明白她的用意。她回身再看看陆静姝与陆雁卿，脸上浮起一丝笑。
“要去的。”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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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北朝。洛城。宫城。
有日子没有来过显阳殿，要入内还有些紧张。洛文英深吸口气，定定神，再推门进去。
门里似乎没什么光亮，日头照了殿内一瞬，门一关，便黑漆漆阴森森的，比门外还要冷一分。洛文英又往里走了走，才在过了屏风的后殿看见两点光。
殿里只点着这两根蜡烛，透着难得的暖意，顺便照亮了瘫坐在地上的一人。
“谁来了？”这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努力分辨洛文英的身影。
“圣上。”洛文英对他一拜。
“是你。”李青苹似乎喝了不少酒，半张脸泛红，殿中阴冷，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件薄衫，袒胸露怀。
他抹了把脸，将手上的酒壶随意一扔，在空空的大殿敲出一声脆响。
看见他的模样，洛文英眉头微蹙。“殿里这么冷，圣上怎么不叫人生火点灯？”她问，“内廷一直没人来么？”
“哪有人，没人了，”李青苹胡乱道，“拾玉没了，人都没了，就剩我一个……”
他又晃晃悠悠走几步，扶着那张长长的木桌站住，迷迷糊糊去看他那业已落成的天宫玉阁。
洛文英这也才注意到。她第一次见李青苹这精巧而壮阔的木工成就，不免有些惊叹。
“圣上……全做完了？”她问。
李青苹不说话，绕着木桌来回走了一阵，突然回身拉过一把椅子，举起来就要往下砸。
“等等！”洛文英喝住他。
李青苹手举在半空，扭头看她。
“好端端的，为何要砸掉？”洛文英道，“这不是你的心血么？”
李青苹还举着椅子，转回头，凄然一笑。
“是心血，可是谁来看啊？”他喃喃道，“爹爹不喜欢，主母不喜欢，萧弄玉最喜欢，还给我出了不少主意，可萧弄玉也不在了……我留着给谁看……”
他这样说，却迟迟没有动手，半晌，他肩膀一松，把椅子扔在一旁，似哭非笑地站在那里。
“圣上自己喜欢，就够了。”洛文英轻声道。
李青苹又转过头，愣愣地看她一阵。
“够了？”他问。
洛文英点点头。“圣上或许不是个好皇帝，但论木匠手艺，天下或许真无人能及，旁人欣赏不欣赏的，不重要，既然已做出来了，就留着吧。”
李青苹想了想，在那些亭台楼阁上摩挲一阵，一屁股坐下。
“我不想做皇帝，”他低声道，“做皇帝好没意思。”
“但圣上现在还是皇帝，”洛文英道，“臣此番来，也是向圣上请罪。”
“请罪？”
“臣为了求生，不得已南渡，”洛文英严正道，“在南朝扮作他人，入了南朝朝廷，也做了许多事，按律，这是投敌之罪，不能不问。”
李青苹干笑一声，摆摆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他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管。”
“那臣还要请一事。”洛文英又道。
“你说。”
“臣此次回京救驾，带了两名南朝重臣协同，”洛文英道，“臣需送他们回江南，也还有些未竟之事，需再入南朝朝廷，把事情了结。”
“哦，那你去吧，”李青苹想一想，偏了下头，“还回来吧？”
洛文英反倒一怔。“自然回来。”
“那就行，”李青苹咧嘴一笑，“你还是能说说话的，我愿意你回来。”
洛文英心里哭笑不得，定定神，再对李青苹一拜。
“最后，臣想请圣上，见一个人。”她再道。
“见谁啊？”李青苹一抬眼。
洛文英不答话，转身向后，对着殿外方向提高了声量。“虞大人，进来吧。”
片刻，殿门又开了，一阵悉悉簌簌的脚步声，接着，虞翠娥领着昨日那个小女孩，慢慢走过来。
面对衣衫不整的皇帝，虞翠娥眉间一拧，略有不快。小女孩仍旧怯生生的。两日里见了太多人，原本挺活泼的孩子，越来越不敢开口说话。
洛文英对她蹲下去，轻轻摸摸她的头，随即半转身，看向李青苹。
“圣上，”她道，“圣上来见一见自己的妹妹。”
“妹……妹妹？”李青苹下意识爬起来，瞪着眼看小女孩，“我……什么时候有妹妹？”
“是你未见过面的妹妹，”洛文英沉声道，“长公主的女儿，梁云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