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吃,酒。”沈道真小声道。
“我知道你不吃,”谢采薇不以为意,“我吃,你喝茶,用些小点心,那地方可好了,还能听曲,正好咱们也歇一歇,最近真的是——”
她说着说着,忽然打住了话头。
“你怎么了?”谢采薇仔细打量沈道真的脸,“表情不对,遇上什么事了?”
沈道真沉默片刻,才看向她。
“有些,事。”她道。
“你慢慢说,”谢采薇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给她搬过一把椅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沈道真摇摇头。她重又坐下,试着把傍晚的事情告诉了谢采薇。
“又是那个成璧,”谢采薇厘清了原委,先翻个白眼,“我每次见他都觉得不舒服,陆雁卿不在,他可算得了便宜了,还代副指挥使呢,狐假虎威。”
“难怪你这么晚还没走,”她又道,“换我我也气,什么玩意儿啊。”
“我,不气,”沈道真却道,“只是,奇怪。”
谢采薇看看她。“是有些奇怪……不过,道真啊,”她又道,“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都督府的暗探,不方便自己出面,让缇骑帮忙,也说得过去?”
沈道真还是摇头。“不是,这个。”她道。
“你觉得有问题的不是这个?”谢采薇问,“那是哪个?”
俄而她想到什么。“话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个男子是从北朝来?”
“腰带,扣。”沈道真简短道。
“……说详细些?”谢采薇没懂。
“他,腰带,的扣,”沈道真又道,“是,北朝式样,他抬手时,我,瞥见了。”
“这你都能看见?”谢采薇睁大眼,“你离他也不近吧?眼神够好的。”
“还有,钱,”沈道真继续说,“碎银,样子不对。”
谢采薇愈发糊涂。“碎银子还有样子呢?”
沈道真似乎单用嘴说不清楚,就加上手在身前比划。“南朝,碎银子,用银剪,北朝用,银锉,断面不一样。”
谢采薇恍然大悟,看沈道真的眼神多了一丝崇拜。“你连北朝碎银子怎么做都知道啊?”
“书上,读的。”沈道真随口道。
“佩服……”谢采薇感慨,“所以即是说,这人在北朝拿了不少好处?还是说,他是都督府安排在北朝长住,经商什么的?”
沈道真沉默片刻,仍旧摇头。
“不是,都督府。”她道。
“不是都督府?”谢采薇下意识问。
“他,绝不是都督府,的,”沈道真坚定道,“都督府是,军府,从不,设暗探,更不会,这样行事。”
“也对,”谢采薇点头,“我都忘了,你父亲就是都督府的。”
“那这人到底哪儿来的?”她自顾自问,“如果是缇骑司的暗探,成璧也不需要遮掩,还能是哪里啊?”
沈道真再度沉默下来,微微蹙起眉头。
“对了,那封信呢?”谢采薇接着问,“你一眼都没看?”
“扫了,一下。”沈道真说。
“也没看出来什么?”谢采薇眨眨眼。
沈道真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急得脸有些发红,半晌才道:“我,看不懂。”
“看不懂?”谢采薇愣了,“还有你看不懂的东西?”
沈道真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一阵,突然跳下椅子。
“我去找,文英。”她道。
谢采薇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对,是该找她,”她道,“她知道得多,肯定能想明白,我和你一起去。”
但沈道真伸手拦住她。“你,不去,”她轻声说,“去,十三所。”
“我去缇骑那儿干什么?”谢采薇不解。
沈道真不解释,只是静静看着她。谢采薇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了,”谢采薇又点点头,“那我去十三所,要是能打听到什么,我就去陆家找你们。”
“一个时辰后我没到,咱们就明天见,”她也站起身,“你和文英说完,记得早些回家,太晚了你家里人要惦记的。”
沈道真怔了片刻,忽然低头笑笑。
谢采薇没看见她的神情,已经走向了屋门处。“你去陆府也小心啊,”她又回头叮嘱,“晚上黑,都要走大路,听见没?”
沈道真不说话,点点头。
谢采薇开门走出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沈道真盯着半开的门,等了一阵,才低声说了一句。
“没人惦记我。”她道。
接着,她吹熄了灯,裹紧外袍,匆匆出门。
算算已是亥时初,往仁声坊的路不经过街市,自然也不热闹,路上没几个行人。夜寒,沈道真手抓着衣领,只顾往前走。
皇城出来的大路,直通连接仁声坊的三座桥最中一座,倒是也顺,再走别处就绕远了,就算谢采薇不叮嘱,沈道真也不会走其他路。
眼看快到桥边,前方有一阵嬉笑声,她抬头看一眼,见是三个醉汉模样的人在晃荡。
这里是碧雀坊,附近有酒肆,男子喝多了散德行也常见,沈道真不以为意,低下头预备走过去。
不想三名醉汉看见她,却围将过来。
“姑娘这么晚去哪儿啊?”一名醉汉挂着笑,一张口一嘴的酒气,“多危险,哥哥们送送你?”
沈道真不吭声,想绕开他们,另一名醉汉一跨步,还拦在她身前。
“怎么不说话?”这名醉汉也浪笑道,“瞧不上哥哥们?”
沈道真横他一眼,突然自腰际摘下腰牌,举在他面前。
“哟,还是个官?”醉汉借着路边挂的灯笼,看看腰牌,笑得更恣肆,“那好了,咱哥哥们还没跟女官玩儿过呢,今日可有机会了。”
沈道真感觉一阵心慌。她从未遇上这种事,一时急切,赶忙要往旁边跑。
“别走啊,”一名醉汉拉住她,“哥哥们都不怕你,你怕什么?”
“不知廉,耻,”沈道真试图甩开他的手,“滚。”
但抓着她衣袖的手,反而加大了力道,死死不放,与此同时,醉汉们忽然不说话了,全都安静下来,阴沉的天色里,三个人紧盯着沈道真,眼睛里烧着灯笼的细光。
沈道真猛然觉得哪里不对。
“你,们——”
她刚吐出两个字,三个人已然欺近,掏出了刀,三柄短刀齐齐扎进她上腹。
沈道真只来得及往下看了一眼,刀子便滑出收回,血渐渐洇出外袍。她觉得眼花,胸之下都不是自己的,身上也一下没了力气,脚一抖,斜斜倒在地上。
“死了吗?”一名醉汉小声问。
“死定了,”另一名醉汉道,“快走!按之前说的跑!”
话音刚落,三个人便一哄而散,分作三个方向,急奔而去。
沈道真睁着眼睛,想要记下他们分别跑向了何方,但无论如何都辨不清方位。她蜷缩了一下,看着血自身下散开,胸腹处好像很疼,又好像越来越不疼。
“要,止血……”她喃喃着,手挪向上腹,到半途,却垂下去。
似乎有人从桥上下来,沈道真听见模糊的声响靠近,也听着这人似乎在喊什么,不过不真切。她努力看了看前面,知道过了桥,很快就到陆家了。
到了那里,就能见到洛文英吧。
还有很多话要对她说的,虽然很晚了,但洛文英一定不会觉得麻烦,一定会热切地迎接她,或许还会怪她怎么一个人跑来。
就像母亲大人过去那样。
“文英,我觉得有点儿冷,能给我拿件衣物么?”沈道真看着桥那边,平生第一次,说了一句囫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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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南朝。皇城。
午时末。一名内监急匆匆穿过如天门,拼命往含章阁赶。
他刚从十三所回来,半路上刚跟另一名内监擦身而过,几人来往不绝,确保消息不中断,一有事情能立刻传回宫里。
皇帝已经震怒,内监们也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火,有近侍试图劝慰皇帝,直接被骂了出去,送管事的打了十大板。
从卯时中起,缇骑司和皇城司几乎倾巢出动,全城搜捕,朝廷上也人心惶惶,几处衙门都格外紧张。皇帝拒不见人,内监司几个所快被来打听的杂役踏平了,内监司也不好多说,万一又触怒了皇帝,怕就不是十板子这么简单。
毕竟,自皇帝登基来,不对,近二十年来,朝廷七品官员被当街刺杀,还是头一遭。
更别说还是京城世家的女儿。
其实消息已经传遍了,昨夜,碧雀坊街头,沈家长女、当今皇城司镇抚沈道真,被三名地痞刀捅,当场身亡。
事发时,有人刚巧自连通碧雀坊和仁声坊的桥上路过,看见有三人分散逃跑,随即就发现沈道真倒在路边,赶紧呼人救治,但送到医馆时,人已经没了,郎中看了官服和腰牌,才知道是女官,连夜报的皇城司。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内监想。
听皇城司的人说,郎中是在沈道真手里看见的腰牌,说明沈道真大概给凶徒看过,明知道是官员还敢动手,这太无法无天了。
十三所刚给他的消息,人还没找到,这样回去递话,估计圣上又要发火。
内监一边想着,一边加紧步子,忽然就听见身后有人飞奔而来,这也是内监司的人,一路跑着一路喊。
“抓到了!人抓到了!”这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报回去!”
内监一愣,也跟着跑起来。
他跑过谨省殿,视线一侧捉到一个身影,站在离大殿不远处,扭头看过去,发现又是名女官。
她脸朝着这边,内监很快认出来,这是吏部左侍郎陆静姝。
离得不算近,但内监还是能感觉到,这位从来处变不惊的陆侍郎,周身散发着一股悲意,尽管她此刻面无表情。
陆大人怎么在这里?
他正想着要不要问一嘴,又见陆静姝转过了身。她好像听到了内监们的话,仍旧面无表情,默默走向了另一侧。
内监也顾不上多想,一口气跑向含章阁。两名内监几乎同时撞进阁内,门开的一瞬间就开了口。
“禀陛下!”两个人先后喊,“缇骑抓到人了!”
梁起鸾正在阁中坐着,闻言立刻站起来。“三个人都抓到了?”
“只……只抓到两个,”后去的内监道,“还剩一个——”
“继续抓!”梁起鸾紧攥着他那只铜炉,“已经抓到的,叫陆雁卿给我狠狠地审!三个地痞,哪来的刺杀官员的胆子?背后定还有人!”
“陛下,”阁内的另一名内监小心道,“陛下忘了,陆大人还在云县……现今代管缇骑司的是成璧成千户。”
梁起鸾喘口气。“那就叫成璧审!”他道,“半个时辰,审不出来,我拿他是问!”
“还有,”他叫住准备走的内监,“再给云县去信,让陆雁卿即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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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南朝。鹤都。
一间不见光的内室里,三面墙一十二盏灯,照得四处通明,正中一面刑架,将一人半挂在架上。这人脚勉强能着地,两臂捆在一根横木上,气息已经发弱,身上衣物透出不少血迹。
“还不说,是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来,就在这人对面几步远。
“小人、小人已经说了……”这人试着睁起歪斜的眼皮,带着哭腔道,“小人实在不知那是朝廷女官,一时冲动杀了人,小人都认的,求大人、求大人别再打了……”
成璧没说话,斜眼看着他,紧了紧官服的袖口。
此处是缇骑十三所内设的刑房,紧挨着十三所的暗牢,京城传闻里,都管这两处地方叫阎王殿,意即进来了,大概就不容易全须全尾地出去。
缇骑抓到的案犯,或者大理寺抓了人但不方便明审,便都在这里审,不交代,扔进暗牢,直到交代为止。
至于怎么才交代,刑房里遍布的各式刑具,就是答案。
眼下刑房里站着七八名缇骑,都看着成璧和刑架上的男子。成璧紧完了袖口,手垂下去握着,又看看男子,瞳仁下的眼白看得男子一阵恶寒。
和他前后脚被抓进来的另一人,在隔壁的刑房,虽然不知道怎么样,但传过来的惨叫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冲动,”成璧又开口了,“一时冲动怎么就那么巧,刚巧你们喝醉的夜里,沈大人要去仁声坊,刚巧,你们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刚巧,你们还带着刀?”
他活动活动脖子。“谁派你们去的?”
“大人,真的没有……”男子颤声说,“昨夜小的几个确实是——”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成璧一抬手,从旁边的木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像刀,又不是刀,柄上打了三排刃,倒更像铁梳,每面刃都纸一样薄,灯火下闪着细细的光。
“知道这东西么?”成璧冷冷问。
男子用力摇头。
“这东西,叫琵琶弹,”成璧把玩着这个物件,“沿胸肋刮下去,从上至下,再从下至上,运气好,每一下声都不一样,很有意思。”
他轻轻吸口气。“看你体格不错,你猜你能听几曲?”
男子慌了,身子猛烈抖起来。两名缇骑走上,撕开了他的上衣,露出胸腹,成璧跟着上前两步,举起了手。
随即男子放声嚷起来。“大人,大人我说!”他急道,“是、是有人指使!”
“详细说。”成璧低头盯着刑具。
“小的、小的三人是事先得了指示,”男子道,“看准沈大人动向,在她到仁声坊之前将她截杀!还要小的三人扮成醉汉模样,事成、事成后……给小的们一大笔钱!刀也是那人给的!”
“刀呢?”成璧问。
“丢、丢在河里了,”男子眼睛快要瞪出来,“小的这下绝无虚言,大人放过小的吧!”
成璧重又抬头。“那,是谁指使?”他问。
“是、是右相!”男子喊道,“是当朝右相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