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道真
烟波人长安2025-04-30 08:425,174

  同日。酉时。南朝。鹤都。

  天气还是冷,但鹤都的西大门下多少繁忙些。眼下是城内人归家之际,来往不少,不过都小心着躲开入城后大路的中央。

  一整队长枪着甲的兵士,正在门内巡查。

  熟悉的知道这是皇城司的人,皇城司虽然叫皇城司,但职权范围并不限皇城,整个鹤都内城都归他们管,与缇骑十三所一明一暗,只有出了内城的外郭,才由都督府掌手。

  皇城司每日择一处城门,不定时巡检,总是一名镇抚职务的文官带着兵士,民众倒是已经习惯,只是今日又特殊些,带队的是位矮小的女子。

  有人早便知道这是京城沈家的女儿,自女官集体上任来见过一两次,不以为奇,有没见过的,忍不住驻足看了一眼。

  然后被沈家女儿身后的兵士瞪着,又缩回去,匆匆赶路。

  兵士们也习惯了,懒得和这些人计较,只默默跟随着自家镇抚,走走停停。

  镇抚比他们都矮,今日走得又格外慢,但也无人敢催她。相处日久,对眼前这个一句话都能拆成三段说的怪异女子,他们大多是佩服的。

  原本都觉得她一介女流,靠了世家身份与圣上荫蔽,才白捡了个好营生,尽管皇城司里这样的官员不少见,但硬生生被一名女子骑在头上,很多兵士起初仍是不忿。

  不过慢慢的,这类念头就平息了,不管这沈家女儿是如何坐上这个位子,起码她是真的办事,遇上防务或者案子,都第一个上,待下边人也正气,南朝文官素来瞧不上武人,在她这里却一碗水端得平。

  何况她身上有些不一样的气度,让人不由自主就愿听她安排。

  她第一次轮值巡检时,几名兵士私底下还商量,点过名册就一哄而散,给她个难堪,杀杀她的威风,可这女子按名册点完人,竟没有一个人敢走,稀里糊涂就跟上了。

  事后几个人互相埋怨,末了却都感叹,那个节骨眼,她给人的感觉像是,谁敢和她作对,今后一定死得很惨。

  也说不上为什么。

  更别说这总归是都督府沈大人的女儿,皇城司指挥使对她都客气三分,众人自己安慰着不惹祸就是福,渐渐便接受了这一事体。

  眼下兵士们心无旁骛,随着沈镇抚直奔城门,又转个弯,预备往城北去。

  但沈道真突然停住脚,望了一眼城头。

  

  城头上洒满了霞光,在砖石上铺出来一片古铜之色,又沿城门斜斜照进来。这道门名为神辇门,据说大梁头一位皇帝是乘着车辇从这里进的城,此后便一直用着这个名字。

  沈道真从洛文英那里听说了,城西彤云宫出了点疑窦,怕与她在皇城司发现的空名册一事也有关,虽然洛文英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道真知道这里面定然牵扯众多,只是洛文英不能全告诉她。

  临走前,洛文英又说,让沈道真自己多注意安全,如果再在皇城司发现什么,也不要轻动,先与她商议。

  “此事不好说究竟涉及哪些人,”洛文英嘱咐道,“我不想把你放在危险的境地,你一定要答应我。”

  沈道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其实她很想说,她不在乎危险不危险,她只想能帮上洛文英的忙。

  她不好说这是种什么感受,毕竟这种感受她从没有过。

  早在知道洛文英是北朝女官之前,她就这样觉得。

  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洛文英看得见她。

  方才民众中的一些视线她瞥见得清清楚楚,兵士们帮她瞪回去,她也察觉了,入皇城司这些时日,她能意识到周围人对她的改观,前两次轮值时还有兵士在后面窃窃私语,现在已经都听不到。

  她倒是无所谓,在家、在外,她从来没少受过低看,身为女子,背上总是两重的偏颇,她已经看开了。

  她也明白她世家女儿的身份,是她被和气对待的重要因由,虽然她很想说周围人真不用忌惮那位沈大人,她父亲对她的态度,仍和从前一样。

  即,视若无睹。

  她提镇抚的消息传进沈家,继母和姨娘还替她高兴了一阵,她那个弟弟不学无术,继母与姨娘愁得天天长吁短叹,如今家里总算出了个能荣耀门楣的,纵然是女儿,还不是自己女儿,她们也觉面上有光。

  但沈父接过任令,只冷哼一声,就拂袖进了自己卧房。

  后来也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沈道真当然不放在心上,不过偶尔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做皇城司镇抚的是她弟弟,沈家长子,或许会大不一样吧。

  那恐怕就是敲锣打鼓满城宣扬,沈父也意气风发,仕途前路都给她弟弟铺得明明白白。

  所以沈道真每次见到洛文英,都会心生欣喜。她能从洛文英眼里,看到不同的东西,不管是在女班之时,还是在景县、在朝廷上。

  这样想着,沈道真轻轻摇摇头。

  眼前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在心里道。

  更紧要的,还是朝廷里。

  今日早朝,听说朝堂上一番唇枪舌战。北朝晨风渡的事情,各世家与朝臣已经基本都知道了,想也清楚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传到皇城司的消息,官员们为了如何应付这起意外争执不下,皇帝的意思,先严查,同时与北朝赔礼示好,息事宁人为先,但多半官员不肯,认为这样低头折了南朝和皇帝的面子,须强硬些。

  上回使团被拒后,就有人力主向北朝示威,今晨北朝的战书送达,主战一派又起,坚持既然北朝要战,那南朝便接,关闭渡口,屯兵江防,一步都不让。

  连一向持中的右相,似乎也主张一战,倒是左相在中盘桓,只说可以预先布防,但最好不要表现出欲战的迹象。

  据说太后也亲临了,看了北朝的战书之后勃然大怒,要皇帝收起示好的念头,自此南北就是敌对,南朝也要对北朝宣战。

  不过最终也没有定论。皇帝拂袖而去,之后怎么办,朝廷上还在商讨。

  沈道真问过洛文英,洛文英对此什么都没说,她好像还是要先查清事态。

  

  真的能查清么……沈道真又想。

  缇骑司陆雁卿昨日夜里去了云县,办成王党的事情,他不在,缇骑能查到什么程度还很难说,就算查清了,北朝已经要动兵,他们会收手?

  正午时她回了家一趟,听姨娘说,父亲要在都督府议事,这两天可能都不归家,沈道真猜,尽管皇帝还没同意,下面已经在准备了,哪怕明天收到各州府卫所遣军江南岸的消息,她也不觉奇怪。

  连皇城司人众都摩拳擦掌,情绪起得很高,两边三十年承平,如今一朝尽毁,再难收场,看来,搞不好真的要有一战。

  沈道真于心底叹口气。她想起她和兵士还在城门口杵着,赶快收起心绪,重新抬脚。

  走出去两步,她心念一动,扭头又看了看城门之下。

  她已快走出城门范围,刚好见一名男子通过了城门守卫的检查,快步往里走。他抬头看到皇城司的兵士,飞速把头垂下去,手似乎下意识拢了拢胸口衣物。

  沈道真猛然站住。

  “那个,人,”她对兵士一指男子,“拿。”

  她说得简短,兵士愣了片刻,一下反应过来,迅速散开,快步上去,将男子围住。

  男子吓了一跳,但神情还自然,草草笑了一下。

  “各位大人,这是?”他歪起嘴问。

  沈道真慢慢走到他身前。

  “怀里,是,什么?”她问。

  男子眨眨眼。“大人,我怀里是自己的东西,”他笑道,“草民又不是逃犯,这好像不归大人们管吧?”

  几名兵士都疑惑着看沈道真,沈道真仍旧平静,低声道:“你是,京城人?”

  “是啊大人。”男子答。

  “家住,何处?”沈道真又问。

  “善德坊,”男子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善,德坊,”沈道真点点头,“坊中,百岁,老太,可认得?”

  兵士们听得愈发云里雾里。沈道真说的善德坊百岁老太,是此前京城最长寿之人,当今圣上登基之时,还专程差人探访,尊为祥瑞,这他们也都知道。

  “大人说吴家老夫人啊,”男子又笑笑,“那自然认得,草民两日前还见过,老夫人身子实在是硬朗……”

  沈道真忽然冷冷看他一眼。

  “七日,前,”她缓缓道,“吴,老夫人,无病,终,你,哪里,见的?”

  兵士们同时一怔,先齐齐看看她,又齐齐看向男子。

  男子瞠目结舌,半晌一拍脑门。“草民……草民记错了,”他干笑道,“瞧草民这脑子,那该是更早前见的,吴老夫人故去,草民知道,当时还上门吊唁过——”

  兵士们又是一怔,气氛突然间紧张起来。男子也感觉到不对劲,脸上的笑越来越潦草。

  “大人们,怎、怎么了?”他问。

  沈道真静静看着他。“我,骗你,”她道,“吴老,夫人,还健在。”

  男子眨眨眼,俄而面上闪过一刻惊恐。

  兵士们也恍然大悟。他们最近都没听说吴老夫人的消息,沈道真这么一说,他们差点儿以为人真死了,原来她是在套话。

  “谎话,连篇,”沈道真眯起眼,“你,是什,么人?”

  男子的笑意渐渐消失,倒退半步,忽然一纵身就要往外逃。

  但沈道真早有预料,猛一伸手,死死拉住他的衣襟,男子待要挣脱,兵士们已经拥上前,把他按倒在地,长枪交叉,卡在他后脖颈上。

  “还敢逃?!”一名兵士怒喝,“说!你是什么人!”

  男子心知自己再跑不了,眼珠一转,又赔上了笑。

  “大人,大人们,误会,误会,”他嘻笑道,“草民有要事在身,只是不便说明,还请大人们高抬贵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递到沈道真眼前。

  

  兵士们眼都睁圆了,但沈道真面无表情。

  “贿赂,官员,”她道,“罪,加一等。”

  “这怎么能是贿赂,”男子还笑,“这是草民孝敬大人的,大人收了,咱们和和气气,互不干涉,草民日后必定——”

  “钱,哪里,来的?”沈道真打断他,问。

  “这大人就别管了,”男子又把钱往上送一送,“钱也不多,给大人带弟兄们吃酒去。”

  沈道真低头看看他手心里的银子。

  “你,从北朝,来。”她突然道。

  男子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沈道真先扫一眼身侧一名兵士。“搜他,怀里。”她令道。

  兵士好不容易把眼从钱上挪开,劈手扯开男子外衣,还没往里搜,一封书信掉了出来。

  男子忙不迭去捡信,沈道真早他一步把信拿在手中。

  “大人,大人这是草民的私物,大人可不能看啊!”男子明显慌了,但兵士们加重了手上力道,压得他抬不起头。

  沈道真也不理他,慢慢展开这三折的纸。

  眼看就要读到信的全貌,冷不丁她身后大路上马蹄声如雷鸣,紧随着是一声厉喝。“放开此人!”

  沈道真和兵士们同时看过去。沈道真仍旧面如沉雪,兵士们却都有些诧异。

  来的居然是缇骑。五名骑马的橘色官差,当头的瘦骨嶙峋,一脸阴郁,又似乎有些急切。他策马近了,伸手举起了腰牌。

  他不拿出腰牌,沈道真也认得,这是缇骑司正中所千户,成璧。

  “成大人?”也有兵士认出来,“成大人这是?”

  成璧不答话,翻身下马,看看被兵士围着的那名男子。

  “人交给我。”他沉声道。

  “成大人说笑,”兵士笑了,“这是我们皇城司抓的人,你们缇骑司怎么还从皇城司拿人了?”

  成璧眼皮一翻,看着他也不说话,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脸上。

  兵士被打翻在地。其余人立刻急了。“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另一名兵士站出来,“要打架是吧?”

  皇城司的人全部横枪在手,缇骑也不甘示弱,手都握上了刀柄。

  成璧垂着手一动不动。“我说,把人交给我。”他又道。

  “成大人这就不对了,”兵士瞪着他,“我们镇抚大人还在这里,缇骑司要拿人,不说走规制,怎么也得问过我们镇抚——”

  “少废话!”缇骑中有一人抢道,“成大人是千户,正五品,区区镇抚算什么?何况指挥使大人不在,成大人如今代副指挥使,拿个人还要问你们答应?”

  成璧抬起手,让他不要多嘴。

  “把人交给我,”成璧再道,“信也给我。”

  

  沈道真抬眼看看他。“为,何?”她问。

  “此人是都督府暗探,”成璧并不看她,“受都督府之命,回京城送信,信上是都督府机要,别的,不用我说了吧?”

  “成大人,你可算来了!”地上男子像见到了救星,“晚一会儿小的就——”

  成璧阴沉着横他一眼,男子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

  “都督府暗探?”有兵士皱起眉头,“都督府的事情,缇骑什么时候也代管了?”

  成璧仍不答话,只向沈道真伸出一只手。

  沈道真静立半晌,把信原样折起,交到成璧手上。

  “放,人。”她道。

  兵士们有些不满,但还是移开了长枪,放男子站起身。男子飞快爬起来,跑到成璧身后。

  “信没看吧?”成璧收起信,又问。

  “没。”沈道真答道。

  “嗯,”成璧点点头,“今日之事,能不能往外说,沈大人比我清楚。”

  沈道真没吭声,视线紧盯着他。

  成璧也不再说话,让手下腾出一匹坐骑,给男子骑上,随即自己也上了马,拨转马头,把皇城司的人晾在身后。

  “大人,我说什么来着?”男子在马上一弯腰,故意对沈道真说,“大人早把钱收了不就好了?”

  “哎,你还得意了是吧?”皇城司兵士拿枪指他。

  男子又笑笑,跟着一言不发的成璧和缇骑绝尘而去。

  “这帮孙子,这不是欺负人吗?”还有兵士愤愤不平。沈道真却不说话,用力把方才挨了一拳的那名兵士扶起来。

  “回,司里,”她轻声道,“你,治伤。”

  兵士们也不好说什么,七手八脚撑起自家弟兄。

  光天化日,当街被缇骑羞辱,这脸丢得有些大,沈道真好像也有火,闷头走得迅速,兵士们还从没见过她走这么快,小跑着跟上,一路悻悻然回了皇城司。

  司里还有值守的人,见他们的模样,都上来询问。沈道真谁也没理会,甩下身后的七嘴八舌,径自进了她自己的屋。

  这是个小房子,原先是屯杂物所用,皇城司指挥使亲自命人给她腾出来的,只供她一人处理公务,除了一名早前是后厨的女杂役,平时也没人来,倒是清静。

  今日也一样,屋内安宁,只是昏暗着,沈道真掩上门,点起油灯,坐在唯一的一张桌前慢慢地想。

  说不上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发现屋子的小窗外,天色已经黑透。

  随即她听到一阵脚步声。

  沈道真刚站起身,门便自外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扑进来。

  “道真!”谢采薇的嗓门照旧,“太好了,你果然还在!”

  她一把抱住沈道真,几乎要将沈道真从地上提起来。“两日多没见你了,我都想你了。”谢采薇笑嘻嘻地说。

  沈道真勉力挣开她。“你,怎么,来?”

  “散值了,来找你呀,”谢采薇兴高采烈道,“今日加值,可累死我了,我打听到城里一处吃酒的好地方,咱们吃酒去吧!”

  

继续阅读:第七十四章 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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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女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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