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第一反应是,又要赶路了?
想到东衙和西衙大概离了多远,她就一阵头晕。
但事关刘泰案,她心底立时鼓振起来。
终于来了。
刑部与大理寺复核,不算三法司会审,还不需左右相参与。赵慎行便对洛文英点点头。“陆大人经手的案子,是该陆大人旁审,”他又笑笑,“陆大人快去吧。”
洛文英刚要走,他又补充一句:“顺带一提,陆大人此案,办得好。”
洛文英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对赵慎行匆匆一拜,就跟着刑部的官员去了西衙。
她倒是没想到,复核来得如此快,看来确实如陆雁卿所说,梁起鸾已经亲自过问过了。
也不知道刑部与大理寺会是什么意见。
不过赵慎行那句话倒是给了她一点宽慰,左相都觉得案子办得没问题,那案子核准应该是有望的。
可到了西衙,听了刑部同大理寺的言辞,她知道她天真了。
主复核的是刑部右侍郎和大理寺右少卿,随同的也来了不少人,专找了间大堂审议,形式一板一眼,不可谓不重视。这些人待洛文英这个新任的侍郎也客气,一名刑部主事为她搬了把椅子,恭敬着让她落座。
洛文英一声不吭,等着他们开始复核,但渐渐地,她有些坐不住了。
听来听去,两家都是一个意思,刘泰的案子,应当发回重审,且要按旧律办。
“按旧律,都算严苛了,”刑部张侍郎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沉声道,“做丈夫的,一时不慎,失手才打死发妻,想来也不是有意,一家之事,说不清楚,十年大刑,还是可以再减一减。”
“是,”大理寺许少卿端着一杯茶,长声附和,“再者说,这刘张氏,不是也有行为不端之嫌?既是如此,责罚一下倒也合——”
“行为不端?”洛文英忍不下去,张口道,“许少卿这话是何意?哪里来的行为不端?”
“我……”许少卿眨眨眼,“我看过景县送来的卷宗,审案时,刘泰不是控过刘张氏与县里那个秀才……叫什么来着……”
“既然许少卿看过卷宗,那自然也该看到,”洛文英高声道,“刘泰胡乱污蔑刘张氏与景县秀才孟嘉苗有染,已被景县典史杨溯揭破,刘泰与刘家诸人的口供里,也明明白白写着,此事子虚乌有,许少卿是漏过去了?”
她一指屋中的长案,案上摆放着的一方砚台与一摞口供。杨溯办事细致果决,早将刘泰杀害发妻的证物,并搜集来的口供,呈送进了刑部,方才洛文英也验看过,事情已经查得很清晰。
“这……”许少卿勉强笑笑,“看肯定是看到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刑部与大理寺复核案子,案子里没有的事,也可以随口一说?”洛文英瞪眼看他。
“说便是说了,你又要如何?”许少卿梗起脖子,“或许是无此事,但刘泰好端端的,因何要对发妻动手?刘张氏定然有行为不妥之处,不然又怎会受夫君打骂?”
洛文英冷笑一声。
“许少卿看着也该活了二十多年了,”她道,“身在大理寺,见的案子也该不少,一人无缘无由打骂另一人,不会没见过吧?”
“你——”
“且不论做妻子的有无行为不妥,”洛文英又道,“受殴打便是不对,遑论刘泰是杀妻,仅仅是打骂这样简单吗?”
“好了,好了,”张侍郎出来打圆场,“许少卿是言语莽撞了些,陆侍郎莫急,你也说了,这事是杀妻,既然是夫妻之间,那总归——”
“总归什么?”洛文英紧逼不放,“总归要网开一面?还是从轻发落?是夫妻,杀人就不算杀人?”
“算自然是算的。”张侍郎点点头。
“那张侍郎又谈何刑减?”洛文英再问。
张侍郎瞠目结舌,还未应答,许少卿先嚷起来。“那照你的意思,该如何办?”
“按原结果办,”洛文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在景县已查得明晰,刘泰就是随手拿刘张氏泄愤,打死了人,之前怎么判的,坚持原判便是。”
“但陆侍郎别忘了,”张侍郎提醒她,“杀妻抵命,我南朝可从无此律。”
“律法有缺憾,自然可应时而改,”洛文英朗声道,“从前女子因律法受了冤屈,不代表往后还要如此,我知我朝女子素来卑微,可如今我等女子都已能入朝为官,律法之变,就从此案开始,又为何不可?”
“你因何能做官的,你自己不清楚啊?!”许少卿把杯子拍在手边桌上。
“许少卿要说什么?”洛文英眯起眼,“我因何能做官的,许少卿倒是为我讲一讲?”
许少卿不敢说话了,往后缩了缩。
张侍郎咳了一声,笑了笑。
“听闻陆侍郎伶牙俐齿,确是名不虚传,”他道,“不过听陆侍郎的意思,这是要凭一己之言,改我南朝律?”
“我改不了,”洛文英混不退却,“二位大人、三法司,都改不了,但有人能改,此案可上报圣听,由圣上决断,我信圣上自有应对。”
“一个杀妻案,还不需惊动圣上,”张侍郎浅浅笑道,“要圣上为了这样小的案子改律法,陆侍郎是否太莽撞了?”
“张侍郎觉得,这案子小么?”洛文英冷冷地看着他,“一名女子被夫君杀害,草草埋尸荒野,二十年无人问,这小么?事涉我南朝所有已为人妇、又将为人妇的女子安危,这小么?”
她又吸口气。“二位大人觉得事小,无非是这砚台大概落不到你们头上,”她又道,“可二位大人,并在座诸位,总有姐妹或女子亲属,这砚台若是落到她们头上,动手的人十年便可发落,此事,又还小么?”
“无冤情,无仇怨,杀人自当偿命,”她一鼓作气往下说,“此乃天下公理,本便不该因夫妻之系就有所不同,此事,当真小么?”
张侍郎与许少卿有些不耐烦,两人互看一眼,还未及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赞许。
“问得好!”
说话间,一人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门。
听到声音的一刹那,全屋的人已经先站了起来,忙不迭大拜下去。
“参见陛下!”所有人齐声道。
梁起鸾脸上挂着一丝笑,大步走进。他全然不告而来,也无人通报,身边只跟了陆雁卿一人。
陆雁卿手扶着佩刀,面无表情,看见洛文英,只轻轻颔首。
洛文英始终站着,还有些惊讶。
“见了陛下,为何不拜?”张侍郎侧头看她,小声敦促道。
“不妨事,”梁起鸾笑着摆摆手,“静姝初入朝廷,不必在意这些,众卿也起来吧。”
屋内诸人都直起身。陆雁卿为梁起鸾解下身上大氅,又招呼人拿过一把椅子,让梁起鸾坐下。
“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张侍郎仓皇道,“还望陛下勿怪。”
“我只是听说今日有景县一案复核,临时决意来的,”梁起鸾仍是笑,“你们不知道很正常,怪你做什么?”
他挥挥手。“你们继续,我听一听。”
张侍郎与许少卿又面面相觑,末了勉强道:“回陛下,案子已复核得差不多了……”
“嗯,我也听出来了,”梁起鸾拿出了自己的铜炉,轻轻抚着,“那,对陆侍郎的提问,张侍郎与许少卿,有什么想说的?”
“这……”张侍郎面露迟疑,“陆侍郎所言,不能说全无道理,微臣与许少卿也……也认同……”
“认同?”梁起鸾歪了下头,“我听着怎么像是,二位大人与陆侍郎,并达不成一致?方才不是说要重审,还要刑减来着?”
看来他和陆雁卿来得很早,在门外听了有阵子了。
“这……是……”张侍郎擦了擦额角,“认同归认同,但陆侍郎对此案的坚持,确也是无律可依,微臣是觉得——”
“陆侍郎,你说,”梁起鸾没再理他,不等他说完,就看向了洛文英,“你的意思,我南朝律法,该改?”
“是该改,”洛文英也不客气,“陛下若还要推行女官制,若还信得过微臣,若还对天下女子有公正之心,律法上,就必须改。”
“也不只杀妻一条,”她又道,“凡有意殴妻伤妻的,不论缘由,都需力惩,妻子举告,官府也定受理核查,不再问妻子之罪,诬告按诬告处,非诬告,则责罚丈夫,妻子伤夫的,同论。”
她言语直率,丝毫没有盘桓的意味,倒把旁观的官员先吓了个好歹。
“陛下,”许少卿抢道,“这是陆侍郎一人之意,可不等于——”
“我还能不知道这是她一人之意?”梁起鸾斜他一眼,旋即目光又转回洛文英身上,“但陆侍郎可要明白,这律法一改,牵扯的就多了。”
“正是因为牵扯得多,所以才要改,”洛文英正色道,“假如陛下是觉得,这妨碍了我朝男子教训妻子,有伤根基,臣也无话可说,只当臣没有提过,但臣以为,这断不是一朝一国,该有的模样,也断不是陛下欲要让南朝女子读书做官的本心。”
梁起鸾一愣,眨了眨眼,忽然又笑起来。
“雁卿,你这妹妹,可比你更有胆色。”他伸手捅了捅身旁的陆雁卿。
陆雁卿没说话,轻轻垂下眼皮。
洛文英心里也紧张,但还是挺直着腰杆,直视皇帝。
“好,”梁起鸾点点头,手一拍铜炉,“既然如此,那便改。”
说着,他猝然起身。
“此案就这么定了,”他道,“刘泰杀妻一事,已由景县代知县陆静姝,并景县典史杨溯核实,未有冤情,故维持原判,刘泰殴杀发妻,私自埋尸,又狡辩推脱,数罪并罚,斩立决,以儆效尤。”
“律法上,也自此案起,”他继续道,“一切以陆侍郎方才所说为准,我明日叫内监司起草,定文后由左右相审议,再昭告各州府县衙。”
“此事后,”梁起鸾慢慢收起铜炉,“再有同类案件,都以刘泰案为准,不得有折中迟缓,刑部与大理寺,也做个准备。”
他说完,屋内死寂。
“都别愣着了,”梁起鸾扫一眼面前众人,“该怎么做,便去怎么做。”
张侍郎等人都站着没动。“陛下……”张侍郎凑上前,“此事重大,是不是叫三法司各位大人一起——”
“我已经定了,”梁起鸾冷声道,“叫他们来做什么?你们回去传达就是。”
“但陛下,”张侍郎压低了声音,“这刘泰毕竟与朝堂上有干系,不好说斩就斩了,还是要考虑到几位刘姓大人……”
“哦,”梁起鸾又点点头,“所以张侍郎实际在意的,是刘家?因为刘家有人在朝廷里做官,所以才要把刘泰轻判?”
“我南朝,姓刘是吧?”他轻声问。
张侍郎一惊,忙不迭大拜下去。“臣万不敢有此论!”他抖得筛糠一样,“臣只是——”
“行了,”梁起鸾又摆摆手,“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顾虑,我不追究,但这样的话,往后最好是不要让我听见,你们也尽早断了这种念头,因为案犯家里有人做官,就给我把案子判得稀里糊涂,我还要你们刑部和大理寺干什么?”
他说得平和,言语里却自有责备。张侍郎等人再不敢说话,都拜将下去。
“走了,雁卿。”梁起鸾整整衣物,谁也不看,迈步往屋外走。
陆雁卿紧紧跟上。洛文英稍思片刻,也试图追上去。“陛下——”她从后喊梁起鸾。
梁起鸾却像全没听见,只顾着与陆雁卿说话。“雁卿,无事的话,随我去格竹苑走走,”他轻快道,“早膳用多了,总觉得顶着不舒服……”
洛文英停在门边,怔怔地看着二人远去。陆雁卿只来得及回过头,用眼神示意她自己回东衙。
洛文英想了想,忽然一笑。
“殿下刚刚不理会陆侍郎,是怕别人传陆侍郎的闲话么?”
走出去西衙,梁起鸾嘴上一直不停,像是生怕陆雁卿说什么,好不容易瞅到个空子,陆雁卿强问道。
梁起鸾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他摇摇头,“确是如此。”
“静姝所言,有理有据,深合我心,”他道,“比之江北,我南朝律法待女子也多有缺漏之处,认同她的坚持,不算我刻意抬她。”
“但公务之外,我不好与她走得太近,”他继续道,“不然传出去,传成了我对陆侍郎别有他意,她就不好做了,这一层,静姝该也是能懂的。”
陆雁卿点点头。“其实殿下有此顾虑,今日本不需亲自来的,找内监递个话,也是一样。”
“你少跟我来这套,”梁起鸾笑着看他,“刑部与大理寺刚有动静,你就忙不迭来传信,不就是希望我出面?”
陆雁卿一时无话可说。
梁起鸾说得是对的。缇骑在西衙的眼线刚把话送入十三所,陆雁卿就马不停蹄去找了皇帝,目的确是要借皇帝了结此事。梁起鸾带他去西衙,也自然不是偶然。
“不过你找我是对的,”少顷,梁起鸾又道,“我不亲自来,刑部和大理寺那帮人肯定不当回事,内监一来一回折腾,怕就耽误了,静姝此举影响深远,自应一鼓作气,趁着一班管事的都不在,把事情敲定结实。”
“话也说回来,”他拍拍陆雁卿,“静姝思虑缜密,胆大悍勇,一人与几名男官理论都毫无惧色,我没看错她。”
陆雁卿心里一动。
“殿下对静姝多有刮目,”他试探着问,“里面有几分,是因为她与北朝洛文英长得相像?”
梁起鸾又是一愣,随即踹了陆雁卿一脚。“你把我当什么了,”他嗔道,“我是这样的人么?因为她与故人长得像,就移情高看?”
“你这话,往大了说叫妄揣圣意,”他一捏拳头,“我可是能问你罪的。”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不好说。”陆雁卿忍着笑,往旁边躲了躲。
梁起鸾作势又要打他,旋即沉寂下来。
“认真说,”他忽而叹道,“静姝如今一身干练严正,与北朝洛文英倒是更像了,方才有一恍惚,我真要以为她是洛文英投胎。”
陆雁卿张张嘴。“殿下,静姝与洛文英,年纪应该相差无几……”
“这我当然知道,”梁起鸾不耐烦道,“我是随口一说,哪会有这种事。”
“何况我一直觉得,或许,洛文英还没死。”他平静道。
轮到陆雁卿一愣。
“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吧,”梁起鸾笑笑,“我是无法相信,那个聪慧的女子就这样死了,说不定,她有逢凶化吉的办法。”
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收住嘴,快步往前走。
陆雁卿稍稍滞后。在梁起鸾看不到的方位,他摸了摸腰际,面色渐变得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