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心里像起了道炸雷。
“逼死的?”她惊问。
“对,”谢采薇声音都低了些,“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往外说,我也是听我母亲大人说的,说沈家原来的夫人,生完了道真就病了,不能再生了,沈家还有沈大人待她就很不好,后来……”
她犹豫一下。“后来沈家夫人受不过气,就投了井。”
洛文英张张嘴,说不出话。
“她家想要儿子,”谢采薇神色有些黯然,“说什么偏方都用了,把沈家夫人当药罐子一样喂,还逼她活吞蛤蟆,那出主意的江湖郎中也不是个人,这是能给人吃的东西吗?要我我也不想活。”
难怪方才说到可能会危害沈家,沈道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洛文英心想,原来还有这一层。
“后来呢?”她问。
“后来沈大人就再娶了,”谢采薇耸耸肩,“估计是为了万全考量,还跟圣上提请,多纳了个妾,这个妾去年也确实生了个儿子。”
“反正道真在家里挺不受待见的,”她撇撇嘴,“我也是进了女班才知道这些,还好有女班,让她有些寄托,虽然她不太擅长说话,没直接表示过,我认识她也不算久,但我想她对女班的感情,应该比我们都深。”
洛文英又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沈道真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小身影。
“其实这里都是这样的,”谢采薇又道,“多数人家都是要生儿子,女儿再好也不算真的后代,我家好一点,我父亲大人不在意,有我和长姐二人就满足了,但你去问问女班的人,基本都有哥哥或弟弟。”
她看看洛文英。“在你们北朝,是不是不会?”
洛文英想了一下。“也不能说完全不会,有些人家还是如此,不过长公主三十余年经营,状况确是好了些,女儿家能读书,能做官,能从军,与男儿无异,有些事情,自然就打破了。”
“所以道真才会想帮你,”谢采薇道,“没有你,她早晚就是被沈家嫁出去的命,我们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模样,圣上再坚持,不是你想办法绕过太学教我们读书,也没什么用。”
“也不只是道真,”她又道,“女班大家大都是这样想,我笨一点,但今日入了朝,我也大致明白了,所以——”
她深吸口气。“我愿意信你,也愿意帮你实现你的目标。”
“你说的举告,”她继续道,“我从未想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干不出来,而且我要是把你举告了,我是不是就做不成官了?”
洛文英看着她圆圆的两眼,忽然笑了。“何止是做不成官,整个女班,都要被我拖下水。”
“那不就得了,”谢采薇一拍她肩膀,“你也别想这想那的,我和道真,往实在了说,都是为了我们自己。”
她说得大气,洛文英心里也松快了一些。
“我们先回去吧,”她左右看看,“皇城里人多耳杂,真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对对,”谢采薇连连点头,“还好这时候都在当值,没什么来往的人……”
她拉着洛文英往东衙走,走出去两步又想到什么。
“你的身份,你兄……陆大人是不是还不知道?”谢采薇问。
洛文英心底一紧。“他不知道。”
“那我可得小心些,”谢采薇摸摸心口,“他这个人精得很,我以后尽量也少见他。”
“话说,你是怎么和他碰上的?”她又问,“我才想起来,你假扮的可是他妹妹,他不可能认不出来吧?难道本身就是他的主意?”
她眼睛越睁越大。“你俩……合起伙来骗圣上?”
洛文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他又不知道你的身份,”谢采薇想得愈发远,“你怎么做到的?”
“我……”洛文英犹豫半晌,“算了,过阵子有空闲了,我再和你说吧,一时半刻的实在说不清楚,这里也不合适……”
“哎呀我又忘了,”谢采薇飞速看看四周,一手掩住嘴,“都不知道陆雁卿在哪儿布了缇骑,我不说了,不说了。”
洛文英又笑笑,沉默下去。
两个人快步走向吏部衙门,洛文英看谢采薇不注意,悄悄叹口气。
本来还想能一直瞒着,结果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给两个人坦白了。
往后也不好说,还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如今想来,方远鸿一定也是清楚的,只是方远鸿自始至终都没揭破,离开陆府的那天,方远鸿仍旧佛一般宽笑着,目光却像刀一样,在他人看不到的角落,他只对洛文英说了一句话。
“你自己小心。”他道。
这话里的意味,洛文英自然听懂了,他想必也明白,洛文英能听懂。
无非两人都选择了不提而已。
大概方远鸿是看出来,洛文英并非存心要对南朝不利,他对朝廷也没什么在意的,何况陆家还要指望洛文英,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即是说,眼下有三个人,知道洛文英是谁。
好在在梁起鸾和陆雁卿的眼里,北朝洛文英已经死了,怀疑不到她头上。
虽然对于陆雁卿,她并不确定。
她想起三日前,陆雁卿对她说的话。
陆雁卿给的缘由是,洛文英要入朝,陆家又有缇骑司这层关系,北朝那边的事,还是要知道一些,以防万一。
个中还有没有别的意味,就不好说了。
洛文英倒是装得完备,睁大了眼听陆雁卿给她讲,近一月来,北朝朝廷大翻覆,继镜阁都统温良玉下狱、副都统洛文英身亡后,镜阁里多半人都或贬或迁,原兵部左侍郎薛仙仪也被软禁,朝廷上主事的,已基本没有女官。
凤武军原本也要因战事失利问罪,被内阁首辅萧弄玉和玄衣卫统领叶开颜保下,迁去了北军府,而玄衣卫也在被严查,除了暗探职能,也不剩多少实权了。
洛文英听着,时不时表露出一丝惊异。
“那么厉害的镜阁,就这样完了?”她问。
陆雁卿点点头。“长公主一去,又失了都统与副都统,北朝皇帝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男臣起势,拆掉镜阁倒不是难事,如今勉强还有些能力制衡,久了,不好说。”
他看看洛文英,眼神里有些旁的东西。
“你……如何觉得?”他问。
“多少是有些遗憾在,”洛文英黯然道,“我从方先生那里知道了很多长公主和镜阁的事情,好不容易建出的女官制,一下子要没了,总觉得……唇亡齿寒一样。”
“不过,此消彼长,”她眼睛又亮起来,“北朝这样胡闹,我们南朝不是就有机运了?我们把女官制立起来,对那边也是个震慑,不全算是坏事。”
陆雁卿眨眨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倒……也对。”他又慢慢点头。
“这些事,朝廷上知道的人多么?”洛文英问。
“不多,”陆雁卿又有些意外,“或者说,极少,这些年来,北朝的动向都是严令不得讨论的机密,只有我,殿下,还有左右相,还比较清楚。”
“那就好,”洛文英故意松口气,“男官们不知道,就不会拿北朝的情况来类比,女班在朝廷里,会好做一些。”
陆雁卿又看她一眼,没说话。
洛文英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内稍稍平复了一点。
不管陆雁卿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她,她都不会表现得太惊讶,哪怕是以北朝洛文英的身份。
这个局面,她不是没想过。
长公主还在时,温大人就数次表露过对男官反扑的担忧,努力在两边做一个制衡,每每长公主带兵出京师,温大人也都坐镇洛城,稳固后方。
据说在洛文英入国子监的四年前,长公主赴巍北道真元观修道一年,有人伺机作乱,还是温大人事先查到,压了下去。
一朝之间,镜阁连失了三个头脸,加上战败一事落人把柄,如今的情形,不算什么意外。
逃来南朝之前,洛文英就有这个准备。
还好叶开颜还在。
听陆雁卿的意思,现在执掌内阁的萧弄玉也比较中正,短时间内,镜阁该不会被清扫一空。何况凤武军终归是镜阁的。
只是叶开颜要一个人苦苦支撑,必定不容易。
希望她一切都好吧……
洛文英回过神,发现已经和谢采薇走到了吏部衙门外,正往她们那间房去。
她想了想,忽然站住。
“怎么了?”谢采薇回过头。
“先不回去,”洛文英道,“随我去找甘侍郎。”
“找他做什么?”
“要吏部的文书,”洛文英两眼凝聚起来,“我们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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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南朝。鹤都。
入夜时分,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城郊的寂静,两人两骑飞马而来,背靠着昏暗的天色直奔向城门。
守门的军士正要关门,看见有人来,习惯性横起兵器要喝问身份,当头一人一言不发,高举起腰牌,军士一瞥,立刻把住门边,放二人进去。
二人飞速穿过几个坊的街巷,径直去了十三所,临近所外,陆雁卿早在等候。来人下马,快步迎上。
“如何?”陆雁卿开口便问。
“不好,”一人摇头,“人还没到洛城,就被拦下了,说北朝皇帝身体抱恙,不能见人,让回来。”
“那使团现在呢?”陆雁卿又问。
“还停在荆南道,”来人答,“事情重大,使团自己无法决定,差我往回送北朝皇帝给的信,让圣上定夺。”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陆雁卿,嘴上还不停。“大人放心,”他道,“江北那边还算有礼数,司礼监亲自派人去的,短时看来该不会有危险。”
陆雁卿接过信,并未打开,只是点点头。“你即刻回去,盯紧一点,北朝那边阴晴不定的,还是要谨慎为上,若有异常,立刻保着使团回来,来去劳累,辛苦你了。”
“大人这是什么话,”来人一笑,“咱下所的,干的就是这个活儿,跑一趟有什么。”
“再说了,大人上任半个月,就结清了司里欠我们大半年的俸禄,”他又道,“大人要我这条命,我都愿给。”
陆雁卿轻轻点头,不说话。来人重又翻身上马,与另一人互一示意,迅速又驰往城门。
陆雁卿捏着书信站了片刻,扭头对不远处静候的一名缇骑招招手。
“牵我的马来。”他道。
不多久,他一人一马奔出十三所,向皇城而去。
使团是前些日子,皇帝派出的,打着吊唁北朝先帝与长公主、贺李青苹登基的旗号,也是试探一下北朝那边的意思,修复一下江南江北的关系。
当时北朝没有拒绝,南事司提举还亲自带半个司的人在江边迎接,不可谓不隆重,没想到只走到一半,就被挡回来了。
这里面的深意,可大可小。
眼下确实一刻不能耽搁,一定要让皇帝看过书信,商议使团的下一步,慢了,使团还能不能活着渡江回来,都不好说。
陆雁卿马不停蹄,顶着街上渐渐亮起的灯笼一路赶到皇城大门外。
他先看到了两个人。
天黑得七七八八,早过了散值时候,皇城里也冷清,洛姑娘和谢家那个女儿却好像刚走,正在出城门。
两个人也看到了他。谢家女儿往后缩了缩,洛姑娘站着不动,静静看着陆雁卿。
一看见她,陆雁卿心里就一阵翻涌,种种感觉扑上来。
但他保持着如水面色,下马过去,对她点点头。
“才下值?”陆雁卿沉声问,“今日也这么晚?”
连日来,洛文英每日都入了夜才散值归家,给陆家说的是,初入吏部,要看的文书太多,不得不加值。
实质上她在做的,自然是不能告诉旁人。
陆雁卿倒也没干涉她。他自己都忙得紧,两人三天里就见过这一面。
“是……”洛文英适时地透出一丝倦意,“你呢?这时候怎么来了?”
“有要事要见陛下,”陆雁卿道,“你饿不饿?”
他问得柔和,洛文英不免心提了一瞬。
“不饿,”她赶紧道,“在衙门里吃过了。”
陆雁卿又点点头。两个人长久对视着,谁也不先开口。
“你……有空闲么?”末了陆雁卿问。
“你们兄妹俩有事商量,我就先走了!”洛文英还没回答,谢采薇抢道,“明日见啊,静姝!”
说着,她逃命一样,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
洛文英想叫住她,谢采薇已经跑远了。
洛文英从后瞪她一眼,转过头,又对上陆雁卿澄澈的眼神。
“眼下没有也有了,”洛文英苦笑,“什么事?”
“与我走走,”陆雁卿指指皇城内,“难得见一回,说说话。”
洛文英心说你不是有要事么,但也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又走回皇城。
可陆雁卿说着要说说话,走起来了,他又不开口。
洛文英只好试着打破沉默。“你说有要事要见陛下,”她道,“是什么事?”
“是使团的事。”陆雁卿答。
“使团?”洛文英一惊,“使团怎么了?”
南朝往北朝派的使团,吏部里有人随同,洛文英这两日把六部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多少知道一些。
不会是使团出事了吧……
陆雁卿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书信,给洛文英亮了亮,随即将使团在北朝的遭遇,大致对她说明。
洛文英听完,才松了口气,方才看陆雁卿一脸严肃,她还以为北朝对使团下了手。
李青苹只是不见使团,那还好,真要动了刀兵,闹出了人命,那就彻底无法收场了。两边相安无事整三十年,这时候万不能乱。
她正要说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板着张脸吓唬人,却看见陆雁卿转头盯着她。
“怎、怎么了?”洛文英一怔。
“这件事,你怎么觉得?”陆雁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