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北朝。
仍旧是一间四面无窗的暗房,一根粗厚的蜡烛替了它的前任,树在堆起的旧蜡油里,毕毕剥剥地轻响。
“人救走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问道。
这人也仍旧隐在烛火力不能及之处,只露出一双手在膝头。
“救走了,”正对面一名蓝袍的女官回答,“眼下应该已出了京师。”
她抬着头,两眼映出跳动的烛光,夹在其间是挺直的鼻梁。
“谁救的?”暗处那人问。
“大理寺,周子容。”女官道。
“果然是他,”暗处那人两手握了握,“给他行方便了?”
“按大人指示,”女官又道,“安排了手下,佯装被他买通,放任他寻机救出叶开颜,他该也没生疑。”
“这周子容,区区小官,胆子倒是很大。”暗处那人笑了笑。
“他背后是鸿胪寺何天慈,”女官平静道,“与镜阁可能早便有牵连。”
“怕不只是何大人,”暗处那人沉声道,“该还有别的官员。”
“要查么?”女官问。
“不查,”暗处那人似乎不以为意,“让他们自己折腾吧,掀不起多大风浪。”
“但叶开颜那边,你盯紧了,”他又道,“她一定会去找洛文英,洛文英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女官神色一动。“南朝出事了?”
“赵慎行倒了,”暗处那人长声道,“早提醒过他,见好就收,别管洛文英,他不听,也是咎由自取。”
“那大人,我们——”
“没事,”暗处那人一手拍拍膝盖,“有他没他,不碍着这边的事情,谋划已成定局,不再需要这南朝左相助力了。”
“可他一倒,洛文英难保不会——”女官的右脸抖了抖。
“都算进去了,”暗处那人又笑笑,“她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就会回来,她不回来,反倒不好处理。”
“我已派了人去鹤都,”他接着道,“能成事自然最好,成不了,就要靠你了,棠大人。”
“织锦明白,”棠织锦收起脸上的惊慌,“定依此前所计,不教她踏入京师半分。”
“嗯,”暗处那人两手又叠在一处,“北军府那两人呢?”
“还在找,”棠织锦道,“属下惭愧,不过一母一女,竟硬是找不到。”
“有云凌波在,确实不好找。”暗处那人倒不在意。
“是属下无能。”棠织锦低下头。
“不是你无能,”暗处那人叹了一声,“是镜阁从前不给你机会,不过此事之后,棠大人就再不需妄自菲薄了。”
“对于那二人,棠大人也不必太紧张,”他再道,“等过些日子,事情了了,她们回不回京师都没用,眼下,还是洛文英更为关键。”
棠织锦点点头,对他弯腰一拜。暗处那人不再说话,手又轻轻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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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北朝。荆东道。
一名戴双花翎盔的将领刚看过手上的书信,张口骂了一声。
“将军,怎么了?”他身后一人打马上前,问。
“这皇帝……”东军府指挥使脱口而出,俄而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话,“不,是圣上,圣上突然传令,要我等改道。”
“改道?”他身后是东军府同知,“这马上就到荆南道了,还能改哪条路?”
东军府指挥使瞪他一眼。“不是换路走,”他道,“是不去荆南道了,圣上要全军都往京师外集结。”
“京师?”同知一愣,“去京师干什么?”
“圣上说要点检三军!”指挥使不耐烦地说,“我……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好不容易赶在限期前起了全军府的人,急跨了两道地界了,他来个这,打从有了这倒霉皇帝——”
他迅速打住话头。“算了算了,”他摆摆手,“由他吧。”
“将军,保不齐有好事,”同知宽慰他,“圣上亲自检视,兴许是有犒赏的。”
“我还在乎他那点儿犒赏,”指挥使撇撇嘴,“闹腾两趟,不再给我来一个休战回府,我就感恩戴德了。”
同知笑笑,眼皮又一抬。“其余军府都去么?”他问。
“不然呢?”指挥使没好气道,“除了荆南军府,北军府和西军府都要去,让在京师以南先后屯驻,我……这光扎营都快扎不下了。”
“好在咱们离得近,”同知道,“赶个先,日后圣上也能记着咱们。”
“一个木匠皇帝,能记着什么……”指挥使又察觉自己失言,立刻板起脸,“行了,别废话了,你去通知传令官,号令前军,取道往北!两日内务必赶到京师!”
同知一拱手,催马往前跑了。东军府指挥使望一眼北边,叹口气,又想开骂,侧脸看看后面还有人,忍一忍,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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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南朝。鹤都。陆府。
后院往前院的游廊里,陆雁卿与洛文英肩并肩走着。
已近夜间,天色暗下来,谢采薇先回了家,陆静姝也暂去了别院,陆家父母还不知道洛文英的事,短时间内洛文英依然要以陆静姝的身份行动,两人需得分开。
陆雁卿说十三所还有事务,要回去处理,洛文英称要送送他,便跟着他出了卧房。
两人都知道,各自都有些话想说,只是走出去一段,谁也没开口。
“我还是该向你致歉。”半晌,陆雁卿闷声道。
“别说了,”洛文英神色平静,“不管你是觉得对我有愧,还是对静姝有愧,抑或对道真有愧,都不要再提了,事情至此,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陆雁卿转头看看她。
“你也别这样看我,”洛文英目视前方,“我之前是觉得你有问题,但现在,我不怪你什么。”
陆雁卿又沉默片刻,轻轻笑笑。
“字迹的事情,”他忽然道,“你怎么做到的?”
“字迹?”洛文英反问。
“文书上的字迹,”陆雁卿道,“静姝一直跟着你学写字,短短一段话,要模仿出你的字迹不难,但你在吏部留下的字迹,为何与你在北朝的字迹又不一样?”
“你说这个啊,”洛文英扬起眉,“我早就留了口子。”
“什么口子?”
“在吏部写文书的时候,”洛文英解释,“我故意将有些笔画习惯做了更改,乍看上去是相似的,但细查,就是梁起鸾说的,具体细处多有不同。”
“何况我此前也做了诱导,”她又道,“讲到既然陆静姝与洛文英容貌、气度相仿,字迹近似便并非不合理,看来,皇帝和太后是听进去了。”
陆雁卿怔了怔。“居然是这样……”他喃喃道,“难怪我也没看出来。”
“也正是因为你没看出来,我才放心大胆,”洛文英道,“寻常情况下,都不会看得那么仔细,便给了我从中做文章的空间。”
陆雁卿想了想,点点头。“可你不怕,这些事情,殿下都不采信?”
“我还有别的办法,”洛文英轻松道,“总能让他信的。”
陆雁卿忍不住又看了看她,张张嘴,却没说出话。
言语间,两个人走到了大门处。成福开了门,陆雁卿与洛文英走到门外,同时站住。
“那我……”陆雁卿看着洛文英,眼底千思万绪,“走了。”
“嗯。”洛文英简短道。
“你……”陆雁卿又犹豫一下,“是不是也要走了?”
洛文英知道他在说什么。“是该走了,”她道,“南北两边的事情,已经查清了七七八八,长公主的冤屈,我也都明白了,接下来就要回北朝去,那边还有人等我。”
陆雁卿点点头。“什么时候?”
“这两天吧,”洛文英道,“还有些小问题没弄清,等弄清了,准备好,便启程。”
陆雁卿似乎松了口气。“那我随后帮你安排船只。”
洛文英没有拒绝。“好。”她轻声道。
陆雁卿再看看她,想说什么又没开口,又一点头,转身待要走,忽然回过头。
“你不会突然跑走吧?”他没头没脑地问。
洛文英一怔。“不会啊,”她有点诧异,“这又不是从前了,我还要偷偷才能走掉,何况静姝接替我入朝之事,还没议定,采薇与女官姐妹那边,也要处理,我自然是安顿好一切再走,我答应过你的。”
陆雁卿似乎又松口气。他胡乱笑了笑,顶着天边逐渐铺开的夜幕,大步往缇骑司的方向走。
洛文英眨眨眼,也预备回府中,走回去两步,她突然心念一动,向外望了一眼。
几乎是同时,陆雁卿也再次回过了头,望向这边。
两人已隔得不近,昏暗里,陆雁卿的神色看不清,只看着挺直的身姿立于街巷尽头,沉静而安稳,与过去一样。
洛文英一下心里起了些波澜,手脚无处安置,赶快吸口气,匆匆奔入成福刚又打开的大门。
这是怎么了……她一边快步向后院走,一边想。
心跳得比平时快许多,缓不下来,走着走着,她往游廊的柱子上一靠,闭上眼大口呼吸。
她感觉自己不太对劲,眼下不该是雀跃的时候么?
好不容易,终于达成了她原本的目的,虽然多有意外,也是被推着走到现在,但不仅弄清了白鹿关那场惨痛的前因后果,还扳倒了南朝左相,一切都印证了她之前的推测,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眼看着就能回去北朝,为长公主与镜阁翻案,救下还在狱中的老师……
从遇刺开始,南渡、落水、改头换面、蛰伏……如今终能拨云见日,得见曙光,此刻她应该立即着手筹备,尽快北归,镜阁已不能再等,但……
但她心底的空落,又是怎么回事?
洛文英再深吸口气,努力拂开眼前闪过的一个个面孔,重新睁开眼。
不对,她又想,不是她还有所迟疑,是还有事情需要彻底解惑,如此她才能万全地回去。
……应该是这样吧。
这样想着,她才感觉心悸平缓了一些,定定神,再走回往后院的路。
临近陆静姝的卧房,她感觉右方有视线探过来,扭头一看,发现陆静姝正站在别院与后院相接处,探头探脑地看。
“洛姐。”她小声招呼洛文英。
“你怎么出来了?”洛文英赶紧走过去,“小心教人看见。”
“没事,这会子不过人,”陆静姝道,“我瞧着的。”
“饿了?”洛文英反应过来,几人从午后到现今都还没吃过东西,“我也给忘了,我马上去和翠环说,让她——”
“不饿,”陆静姝摇摇头,面容有点拘谨,“就是……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成璧,”陆静姝又小声道,“方才在卧房里,你说,你以我的身份去劝他,他一定会听,到底什么意思啊?”
洛文英一惊。“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决定先不把实情告知陆静姝,“你们……你们三个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他总该……要顾念旧情的。”
她心里也没底,禁不住仔细盯着陆静姝,但陆静姝似乎即刻便听信了。
“哦哦,那确实,”陆静姝一笑,“他这个人是阴郁了点,但本性不坏的。”
这还算不坏吗……洛文英心想,但没说出口。
“话说,洛姐,”陆静姝又拘谨起来,开口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洛文英愣了一瞬,“是,我是要走了。”
她笑笑。“你也能在朝堂上独当一面了,虽然稚嫩一些,磨练磨练一定没问题,”她道,“你读过很多书,也见过很多事,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做好一个陆侍郎。”
陆静姝却再摇摇头。“我不想你走。”
洛文英张张嘴,哑然失笑。“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她柔声道,“但我总要走的。”
陆静姝看看她,垂下眼睛。“你走了,女官怎么办?”
“女官没有我,也会如常,”洛文英又一笑,“大家本就各有各的本事,我只是暂时带一带她们而已,何况还有采薇,还有你,我不担心。”
“说起来,”她再道,“日后朝中女官定会越来越多,最好要有个形制,像镜阁一般,把人聚在一起,当初北朝镜阁定名,是长公主取了女子居室之意,也有以人为镜的深蕴,南朝女官新起,取意可以再大些,都说有凤来仪,这个形制,不如便叫凤仪台好了。”
很难说陆静姝有没有听进去。她低着头不吭声,隐忍许久,才像是鼓起勇气,猛一抬头。“那我哥呢?”她急问,“你走了,我哥怎么办?”
“你说雁卿?”洛文英愕然,“我对他也无影响,他自然是——”
话音未落,她察觉陆静姝视线有所偏移,紧接着也反应过来,迅速将陆静姝往别院里一推,又拿自己身子挡住别院小门。
“小姐!”成福刚好跑过来,“有——”
他一愣。“小姐这是……?”
洛文英干笑两声。“无事,”她悄悄又往门边挪了挪,“这门好像有些问题,我看一看……怎么了?找我做什么?”
“啊,是有封信,要交给小姐。”成福浑没起疑,只递给她一封薄薄的信。
“信?”洛文英顺手接过来,“哪里来的信?”
“是成璧成大人,”成福答,“他刚亲自送过来的,说信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