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几人都是一愣。
不等梁起鸾发话,门一下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不顾内监阻拦,径直走入含章阁,一边大步流星,一边高声开口。
“臣吏部尚书祝照章!”来人嗓音洪亮,话语声响彻全阁,“此来报奏!左相赵慎行长期私结羽翼、朋党比周,臣手中已握有实据!闻赵慎行已发落下狱,特将此人狼子野心俱为揭发!臣今报——”
“祝大人先莫急——”梁起鸾一头雾水,赶快要安抚他。
但祝照章完全不理会。“礼部尚书孔梅臣!兵部尚书冯汝舟!皇城司指挥使施庭和!”他背书一样报着几个人的名姓,走得气势十足,没有半点卧病的模样,“通政司左通政汤云!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陆雁卿先反应过来。“祝大人!”他突然也抬高了嗓门,吓了陆静姝和谢采薇一跳,“祝大人且慢!”
祝照章这才好像听见了。“陆大人?”他还是高声问。
“陛下要你等一等。”陆雁卿指指皇帝,提醒他。
旋即陆雁卿看向梁起鸾。“祝大人上年纪,耳背,”他轻拍自己耳朵,“陛下需大声些同他说话。”
梁起鸾也恍然大悟。“倒把这事忘了,”他说着,同样提高了声量,“祝大人先不急报奏!先坐。”
两名内监紧忙给祝照章设了座椅。祝照章整整衣物,大大方方坐下。这位年逾六旬的吏部尚书,自下诏组建女班后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朝廷,他两鬓花白,脸上皱纹纵横,但身体看上去好得很,坐得比梁起鸾还要挺直。
“祝大人怎么突然入朝?”梁起鸾问,“病好了?”
“啊?”祝照章对着皇帝侧过一只耳,“陛下说什么?”
谢采薇一下笑出了声。陆静姝也强自绷住脸。梁起鸾无奈,吸口气,又大声道:“我问祝大人身子康健了?”
“臣除了听不清话,从来没病!”祝照章倒也坦然,“都是装的!”
梁起鸾张张嘴,看了陆雁卿一眼。陆雁卿一副苦相。“陛下,这不能怪我,”被祝照章这么一喊,他多少放松下来,“我命人查过好几次了……”
梁起鸾松开铜炉,揉了揉额头。“那祝大人这样装病,故意不上朝,又是为何?”他问祝照章。
“回陛下,”祝照章一张口,阁里就嗡嗡作响,“臣装病不上朝是有罪在先,但并非逃避职责,此事,实为臣之筹划!”
“这倒奇了,”梁起鸾扬起眉毛,“祝大人不上朝、不参事,我倒不怪罪你,可你说的筹划是?”
“陛下说什么?”祝照章又把耳朵侧过去。
梁起鸾哀叹一声,看见谢采薇憋笑憋得浑身发抖,他也禁不住苦笑,随后继续提起一股气,再高声问:“我问祝大人在筹划什么?”
“筹划如何扳倒赵慎行!”祝照章正色道,“这亦是受右相大人所托!”
梁起鸾和陆雁卿互相看了看。“右相?”他问。
“对!”祝照章握起拳,往膝盖上一打,“自我朝商团与江北被劫杀一事起,右相大人便怀疑,赵慎行多有不轨企图,但朝中盘根错节,不便细查!故右相大人请臣称病在家,暗中布网,这才渐次查明赵慎行的阴谋行事,也查明了,谁曾与赵慎行结党!”
话音刚落,他又念起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卢孟夏!都督府——”
“好了,祝大人,”梁起鸾赶快又拦住他,“具体涉及何人,也不必一一喊出来。”
祝照章似乎有预备,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臣都已写好了,”他道,“所有涉事之大小官员,及可供怀疑之情状,俱在奏折中,陛下可据此明察!”
洪浑的余音里,他直接招过一名内监,把奏折递过去。内监要转给梁起鸾,梁起鸾却抬抬手,示意内监将奏折交给陆雁卿。
“我就不看了,”梁起鸾道,“雁卿,你按奏折上所写,去查验吧,查明了再报给我。”
陆雁卿接过奏折,点点头。
他明白皇帝的用意。梁起鸾若先看了奏折,难免先入为主,影响判断,何况祝照章一口气已经报出了四五名朝廷重臣,事态重大,必须谨慎对待。
“祝大人写的,你仅做个参考,”梁起鸾又叮嘱,“也不可全信。”
他故意压低声音,料想祝照章也听不见,不想祝照章猛然瞪起了眼。“陛下此言却是为何?”他大声问。
梁起鸾一怔。“这你又能听清了?”他皱起脸看祝照章。
“臣时而听得请,时而听不清!”祝照章直视着对面的一根柱子,说得理直气壮。
谢采薇和陆静姝笑得直不起腰。梁起鸾愈发无奈,又摇摇头。
“我的意思,”他道,“祝大人突然参这么多大臣,难说不有借机清算之嫌,纵然我心里大致有数,也决心重新整肃朝廷,但还是要公正为上,免得——”
“啊?”祝照章一侧身,“陛下高声些!”
梁起鸾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说怕你与右相做跟赵慎行一样的事!”他吼道,“我要问你和右相是怎么查出来的,你也不敢说吧?”
祝照章倒是很坦然。“确实不便说,”他道,“右相大人与臣下,有自己的办法。”
“嗯,都有办法,”梁起鸾冷哼一声,手又在铜炉上一拍,“我倒想问,右相早便知道赵慎行图谋不轨,为何从前完全不提?”
这句祝照章应该是听到了,他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但这位老臣只瞪着眼睛不说话,视线像是长在了柱子上。
梁起鸾看看他,又一笑。
“罢了,”他摇摇头,“念在祝大人与右相好歹算是为朝廷考虑,我就不追究了。”
“祝大人还有别的事要报奏么?”他看祝照章在椅子上坐着不动,再问道。
“还有一事!”祝照章照旧目视前方,“不过不是向陛下报奏!”
梁起鸾又扬了扬眉毛。“此话何解?”
祝照章终于挪动了视线,却落在陆静姝脸上。“臣要为臣同右相大人,一并向陆侍郎请罪!”他道。
陆静姝原本还在和谢采薇谈笑,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半张笑脸僵着,指了指自身。
“……我?”她问。
祝照章不答话,视线又移回去。“臣此前与右相大人多番商讨,该当如何公平公正对待女班人等,又能促成女官一制成行!”他正色道,“右相大人说,推行女官制,涉我南朝天下女儿,影响深远,须以服众为先!故右相大人对女班女官多有严苛!”
“右相大人在沈镇抚一案后,便叮嘱臣下,”他又道,“如若他不能自辩,请臣下一定寻机作解!不是他有意为难女班女官人等,是情势使然!”
“这跟请罪的关系是?”陆静姝忍不住问。
“景县一事!”祝照章完全没听见,“乃臣得知右相大人用意后,与右相大人合议,定下的女班演练!不成想被赵慎行利用,反陷女班于死地,险酿成大祸!以是,臣与右相大人,不能不担此罪责!”
“你说这个啊,”陆静姝眨眨眼,“这个我倒是——”
陆雁卿突然转头看她,陆静姝仿佛反应过来什么,立刻停住嘴。
旋即,堂上传出一声闷响。
梁起鸾将铜炉放在身侧桌上,饶有兴味地看看祝照章。“即是说,祝大人与夏相,都认为女官是可行的?”
“不但可行,亦是必行!”祝照章这回倒耳聪目明,“北朝自长公主改制来,意气风发,一扫前尘,已有典例,我南朝自不能不进反退!女子为天下半数,半数之人却不可就学为官,囿于深闺,更有违天理!”
“况陆侍郎与女班人众,短短时日便教人刮目相看!”他再道,“足证此事可推,刻不容缓!臣并右相大人,不仅于前事上助力女班,日后也定不遗余策,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说完,梁起鸾久久未动,半晌,手伸向膝头,又意识到铜炉被他自己挪走了,便再抬手摸向桌子。
“有祝大人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他抚着铜炉,轻声道。
很难说祝照章到底听没听到。祝照章直愣愣地坐着,直到阁中气氛略显尴尬,才猛然站起来。
“臣说完了!”他道,“臣要回府歇息了!”
谢采薇又笑起来。梁起鸾再叹口气。“祝大人慢些,”他道,“右相辛苦,我已命雁卿随后将右相提出大牢,会尽快起复。景县的事,涉及各世家,不能不问,但如何责罚你二人,待今后议定吧。”
“祝大人自己,何时重归朝廷?”他又问。
祝照章不说话,却深深看了眼陆静姝,看得陆静姝一愣。
“再说!”祝照章扔下这么一句,转回头,大步走出了含章阁。
他来去如风,一时间阁中几人还在出神,好像方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良久,梁起鸾轻轻笑了笑。
“一个二个的,谁都有事瞒着我,”他道,“我这个皇帝,真就没人放在眼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陆雁卿。
陆雁卿心里一惊。“陛下,”他拜道,“臣并非有意——”
梁起鸾摆摆手。“我随口一说,没有别的意思,”他又道,“你们也去吧,各做各的事,我乏了,有些东西,需要自己想一想。”
他像是被抽干了气力,斜靠在龙椅上,平缓地呼吸。陆雁卿赶快给妹妹和谢采薇使个眼色,陆静姝也紧忙拉着谢采薇离开。
陆雁卿走在最后,快到门口,听到梁起鸾喊他。
“雁卿,你——”
陆雁卿转过身,被梁起鸾忽然凌厉的眼神看得一凛。
但梁起鸾挪开了眼睛,没再说话。
一个时辰后,陆府。
“你吓死我了!”陆静姝一进卧房,就对谢采薇嚷道,“不是说了么,千万别提女官私自复职的事,含糊带过去,你怎么就忘了?”
谢采薇脱掉大氅,嘿嘿一笑。“我一紧张,就没顾上……”她自己坐下,先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头一回离太后和圣上那么近,我也发怵呀。”
“反正太后和圣上也不在意,”她又笑笑,“就这样吧,都过去了,过去了。”
陆静姝也松了口气,瘫倒在桌前。
“好歹是过去了,”她喃喃道,“再多审一阵,我都怕我撑不住。”
谢采薇还是口渴,又喝了两杯水,才抬起头。“对了,你们家那个,荣妈呢?”她问,“她在我们前面出宫,刚进府也没看见她。”
“荣妈在前院正房,”陆雁卿稍后二人走进,正接上她的话,“母亲大人也有日子没见她了,跟她叙叙旧,后面就安排住下。”
“我怎么感觉,圣上那意味,也是拿她要挟你们陆家?”谢采薇如今见陆雁卿,已经不再生疏,大咧咧的,很熟络的模样。
“确实是这个意味,”陆雁卿掩上门,“不过也好,荣妈在苕县孤身一人,回到府上,还能有个照应。”
“就是,”陆静姝附和道,“以后我也能天天见到荣妈了,她不在我真的想她。”
陆雁卿瞪她一眼。“你又决定留在家里了?”
“怎么,你不乐意吗?”陆静姝反唇相讥,“我不能留在家里?”
陆雁卿看看她,突然笑笑。“你别再跑走就好。”
陆静姝冷哼一声,俄而想到什么。“那父母亲大人那边,怎么办?”她问。
“早晚都要说的,”陆雁卿神色平静,“过些时日,我亲自去说吧,事出非常,他们应该能理解。”
“那你自己去啊,”陆静姝飞快道,“我可不去。”
“你先想想你自己的事,”陆雁卿又瞪她一眼,“事情至此,往后可不是你随便蒙混一下就能过关了。”
“那不是还有我的好兄长嘛,”陆静姝嬉笑道,“有你在,还能有什么难的?你看梁起鸾看你那个眼神,你就是要他的命他都——”
陆雁卿一下皱起了眉,陆静姝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收住。
“但静姝,”谢采薇插进来,“你今天做得确实很厉害,没出什么岔子,比我这在朝廷里待了一阵的还要稳,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那是,”陆静姝得意地挺起胸脯,“我是谁呀,而且我洛姐教我教得——”
她猛地一抬眼。
“话说,我洛姐呢?”她看向陆雁卿。
陆雁卿还未及回话,门口先有了声音。“找我吗?”
接着,门自外而开,洛文英立在门边,微微笑着往屋里看。
“你们都回来了?”她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