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京师。洛城。
看上去是个寻常日子。刚入秋，天气微凉，日头高悬而无云，一片澄澈。自晨起，街上便熙熙攘攘，如平日一般繁忙。
这京城以宫城为心，东西北三面分了二十八个里坊，独独南面全划给了国子监，又依着国子监修了给学生和居住的劝学里，千余男女学生正值课时，诵读声朗朗，一堂课终，钟楼鸣钟以示，钟声远来，与城里各处人声混作一处，倒是祥和。
但这祥和底下，似乎又隐隐弥漫着一丝不安。
这不安随着又一匹快马自西成门疾驰而入，再度被翻起。这已是今日的第三匹。连日来，快马信使从未断过，皆是打西面来，一刻不停，直奔入宫城而去。
京城外戒备也严了许多，传说北边和东边两大军府的屯兵，都在向京师调动。北朝立国三十多年，从与南朝暂和后，还极少有过这样紧张的事态。
有人猜，许是西境战事不利，出了大事，更能编排的，已经在传西狄破境，不日便要打过来了。
只是这两种猜测都被人嗤笑过去，各里坊都道，有长公主和麾下凤武军坐阵，区区西狄，能有什么威胁，保不齐快马送来的，都是捷报呢。
此刻这匹快马极速穿过内城，到宫城脚下也不放缓。伏坐马上的女信使远远地便高举起令牌，把守军士立刻让开，放她通行。
“前线急报！”信使一路驰入，早有三名玄衣软甲的卫兵等在宫城大门后。信使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人险些脱力跌倒。
有卫兵赶忙接过密信拆开，三人仔细看过一遍，面面相觑。
“这……”一人脸上掩不住的惊惶，“怎会……”
“速报内廷！”另一人反应快，拿起密信就往宫里跑。“你去传与镜阁！”他回头对信使道。
信使刚喘口气，立时奔西面冲出去。
宫城沿大道二分，大道直通皇帝临朝的太极殿，西面隔一方莲池，是座圆形楼阁，眼下大门虚掩着。信使一头撞进去，阁中七八名女官正在议事，都是一怔。信使纳头便拜，话已脱口而出。
“报！白鹿关传信！昨夜我凤武军突围失败，后队千人尽殁，长公主……长公主战死了！”
话说到最后，她已有些哽咽。
“你说什么？！”一人拍案而起。她与宫城门口的玄衣卫衣着形制大致相同，只是穿了金甲。
在她旁边，一名紫袍华服的女子抬起手，示意她万勿冲动。
“温大人，这该——”金甲女子一时乱了方寸。
温大人摇摇头，先看向来报信的人，面色沉静。“消息确凿么？”
“确凿。”信使哑声道。
镜阁的女官都大为震动，一时间鸦雀无声。
“关可还在？”温大人再问。
“还在，”信使道，“凤武军前队抵死力战，封住了关口，狄人久攻不下，暂已退兵。”
“长公主尸首呢？”金甲女子急道。
“回叶大人，还……还在找……”信使答。
“什么叫还在找！”叶大人一脚踢翻了椅子，“找不到来报什么信！”
“开颜。”温大人轻声劝阻，但她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叶开颜勉力稳了稳心神。“南军呢？”她又问信使，“南军还没有行动？”
信使大气不敢出。“南军……至今未动。”
“一帮废物！”叶开颜怒道，“南朝在犹豫什么？怎敢如此不守信！”
温大人不说话。她沉思片刻，又看向信使。“都察院左都御史，洛文英洛大人在哪里？”
“洛大人？”信使一怔，“这……在下并不清楚，当还在白鹿关，随同凤武军和督军大臣收拾残局。”
温大人仿佛稍稍松了口气。
“温大人？现在怎么办？”叶开颜急切地说，“不如我去一趟，换两匹良马，明日便可抵达！”
“先等等，”温大人沉声道，“待我——”
她话没说完，镜阁大门又开了，一名朝廷内侍快步走进来。
“玉公公？”温大人一怔，忙同一众女官离了座位，上前迎接。
“圣上急令，”来人不答话，朗声说道，“着内阁首辅、镜阁执掌温良玉，立时往清明殿议事，不得耽搁！”
“温良玉领命。”温良玉说着，整整衣冠，预备随内侍起行。
“温大人。”叶开颜从后拉住她，一脸焦急。
“等我回来再议，”温良玉稳声道，又凑近叶开颜，低声说，“用你玄衣卫的人，尽快去白鹿关找到洛文英，保住她周全，我还有事必要依仗她。”
“保住？”叶开颜面露疑惑，“大人可是怀疑……”
温良玉仍旧摇摇头。“先找到她，绝不能让她出事。”
言罢，她抬眼望向镜阁门外。镜阁修得高，能看得很远，也能看见，湛蓝净明的天边，有一道阴云渐渐积攒起来。
“要变天了，开颜。”温良玉道。
七日后。
南朝。露白河。
雨愈来愈大了。洛文英两手死死撑住船舱两侧，被船身摇晃得东倒西歪，几次都险些被甩出去。
这艘只能容一人的小船，虽然做得还算结实，但在狂风大浪的拍打下，经已彻底失控，宽阔而凶悍的河面上，船只四下里乱窜，全不知要被推往何处。
这样不行……洛文英挣扎着钻出船舱，试着去抓船头的船桨。必须要先找个地方靠岸，不然她就没命了。
但又一道浪挟着雨势而来，直扑在她脸上，把她狠狠砸翻，船桨也被卷进了水中，顷刻间就不见踪影。
洛文英爬起身，顶着瓢泼的大雨，茫然看着眼前森罗地狱般的景象。
难道……就只能到这里了？
她完全没算到这一层，只道从寻龙江出来，入了露白河，不消两日便能顺流至南朝，哪想到这露白河上游这样湍急，又遇上突如其来的暴雨，迷失了方向不说，如今船桨又丢了，眼瞧着就要命丧于此。
不行，不行！洛文英发起狠来，用力拍了一把船底。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她拼着一口气从白鹿关逃出来，不是跑到南朝喂鱼的。
两日前那场刺杀，军中四个贴身的玄衣卫全葬在了白鹿关内，才换来她诈死得脱，绝不可让她们白死。
何况老师还在等她，镜阁也在等她。长公主三十年经营，绝不可到此为止。
洛文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凝神细看，果然，浪头一个翻涌，把船桨又送上了水面。
她混不顾身地探出去，死死抓住船桨，将船桨夺在手里，横按在船头。
“贼老天，你杀不掉我！也毁不掉镜阁！”她湿发覆了满头满脸，状如疯魔，对着翻涌的浪头嘶声大喊。
但她没注意，汹涌的湍流中，船被推向了河中央，那里静静立着一块巨石。
等洛文英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船身猛然迎上巨石，一声脆响间，被撞成了片碎。
洛文英也被这股力道抛起来，重重落入水底。
她呛了两大口水，死命浮上水面，绝望之中，胡乱伸出去的手却抓住了一样物事。
是一块船板。
洛文英紧忙把船板往自己这边扯。万幸，船板堪堪够她一人所用，洛文英用力抱住船板，顺着水流旋转直下。
也不知漂了多久，她手指快要松脱了，眼前忽而一亮。
薄薄的日光照下来，河水也渐归平静，往后看，那团雨云已被她甩在了身后。
结束……了？
洛文英鼓起最后一丝气力，爬到船板上，靠一只手艰难地划动。
她隐约能看到一片河岸，只要能靠过去，就安全了。
可她浑身沉重，越来越睁不开眼，困倦一阵一阵袭来。
“老师……长公主……”嘴上念叨着，她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感觉有人在轻拍她的脸。
“姑娘，姑娘，你醒一醒。”
洛文英想醒又醒不过来，迷迷糊糊是知道自己在一处地上躺着，身上湿冷，耳畔还能听到河水缓缓流动的声响。
我这是在哪儿？
她细细睁开一丝眼睛，眼帘内先映出一张严正的脸。
一名男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