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谁?
洛文英猛地想起来,她大概是在哪里。
此前她累昏了,在船板上丢了意识,想来船板是顺流而下,把她送到了个陌生地界。
大概是这名男子,将她捞了起来。
男子还在喊她,洛文英不敢立刻醒转,假作还在昏迷,细眯着眼上下大致打量了一番这个人。
这一打量,却把她吓了个好歹。
交领麒麟衣,一身橘红色,这是……南朝缇骑司?
洛文英心里清楚,南朝缇骑司既是皇帝亲卫,又是行暗探、刺杀、缉捕之事的官署,为保社稷,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与北朝玄衣卫齐名,很难说哪边更心狠手辣一些。
怎就落到这缇骑司手里了?
她更不敢醒了,任凭这男子喊着,心里飞快地思忖着对策。
听四周的动静,似乎缇骑司只来了他一个,许是偶然路过此地,没有同僚跟随。
要和他拼命么?莫说洛文英眼下全无力气,就算是平日里,她一个文官,又没有武器在手,跟武官斗狠无异于送死。
但若就这样醒来,万一被送进缇骑司,怕是就再也出不来了。
幸而她如今穿的是南朝女子衣物,这还是从白鹿关逃出来时,身边玄衣卫出的主意,虽不太合身,但好歹不会被一眼认出。
洛文英还在急急思索,冷不丁鼻中被送进个物事,她不防备,吸了一大口,一股刺鼻的恶臭直直窜入,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
是嗅烟。从前她见叶开颜对南朝的探子用过。这男子身上居然也有?
这下装昏是无法了,洛文英捂着口鼻挣扎起身,眼里满是泪,心里早把这男子骂了一万遍。
她装作刚发现他在这里,手脚并用向后缩了缩。
“你、你是谁?”她问,“我这是在哪儿?”
男子却先一愣,直勾勾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再看,神色怪异,眼中似有惊讶、有困惑,又莫名其妙带了些许温情。
少顷,他才如梦方醒。
“姑娘莫怕,”男子柔声道,“你如今是在京城近郊,我是京城官差,缇骑司,不会为害于你。”
他指指身上的衣物,轻轻笑了笑。
洛文英扭头看看右手边,河滩近处,那块救了她一命的船板还半泡在河水中。
“我……怎会到了这里?”她又问。
“这该我问你,”男子又是一笑,“你刚刚从河里漂过来,昏迷不醒,幸而我在河边擦洗佩刀,才赶得及把你捞上岸,听闻昨日露白河上段有阵风雨,你可是搭船在那里遇了险?船上还有旁人么?”
他剑眉星目,面孔白皙,英气中不失温和,但又隐隐有些威压在里面,话语间也条理清晰,似乎在缇骑司内,也不是一般人物。
洛文英不知该如何作答,焦急中,眼角扫过不远处,心底忽然灵光一闪。
她心念急转,双手扶住额头,神情故作痛苦。
“我……我好像不记得了……”她道。
“不记得了?”男子一怔。
“对……”洛文英道,“怎么都想不起来……”
“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乘船所为何事,都不记得了?”男子再问。
洛文英装着努力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
“都不记得了……”她道,“好像……好像我应该是姓洛。”
“姓洛……”男子渐渐皱起了眉头,“别的呢?还能想起什么来?”
洛文英作出拼命回想的样子。“别的……没有了……”
男子嘶声。“看你的衣物与装扮,该是我南朝寻常大户人家之女,”他道,“就我所知,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没有姓洛的,你又自露白河上游而来,那便是西边哪个州县落难至此?”
“或许是吧……”洛文英神色茫然。
她这身衣物倒事出偶然,当初逃得紧急,玄衣卫手头只有这一身南朝服饰,也不容她多做盘算。
如今这男子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好了。
“洛姓、大户人家……”男子又在忖度什么。突如其来撞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还失了记忆,饶是缇骑司,也够他困扰一阵的,只是洛文英总感觉,这男子的迟疑里,还藏了些别的东西。
“对了,”她决心再搅乱一下这男子的判断,“你方才说,你是什么骑什么司?”
“缇骑司。”
“是做什么的?”
“……”男子愕然,半晌才道,“圣上之下,便是缇骑司。”
“圣上……”洛文英眨眨眼,“圣上是皇帝,那缇骑司即是,很厉害的人了?”
“……也可以这么说,”男子点点头,“京畿一带,各衙门能管的,我们都能管,管不了的,我们也能管。”
洛文英佯装消化了一下这番话,随即眼睛亮起来。“那你能不能查查我的身份,帮我回家去?”
“民女恳请大人相助!”她说着,挣扎起身,就要给这男子叩拜。
她这一下,是以退为进。
方才那一瞬间,洛文英想的是,眼下与他拼命自不划算,胡乱编个身份来路,她对南朝不算很熟悉,怕也容易穿帮,不如索性假装自己失了记忆,先蒙混过去。
反正在这男子眼里,她是个刚死里逃生的普通女子,船只遇难还落水昏迷,一番惊吓后失却记忆,再正常不过。
洛文英又故意请他把她带回缇骑司衙门,让他相信,眼前确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姑娘。
她已看得清楚,这片河滩,两侧都有林地,要入京城必然经过林中,林木还算茂密,只要入了林子,她就能有逃脱的时机。
下一步她还没想好怎么办,但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男子忙扶住她,不让她跪下去。“姑娘不必多礼,”他道,“既然你全不知自己身份,带你回衙门查清楚,本就是我缇骑司的职责。”
“除非——”他眯起眼,“除非姑娘还有旁的事瞒我。”
他面上仍旧和善,眼神却峻厉起来,几乎要看进洛文英心里。
洛文英心内下意识一抖,但强撑出一脸单纯。“大人……在说什么?”
男子又看看她,少顷,忽然摇摇头。“无事。”
他貌似打定了什么主意,站起身,顺手把洛文英从地上扶起来。这一刹那,洛文英瞥到了男子腰际一块明晃晃的腰牌,花纹繁复的牙雕,上面刻了字。
——缇骑司指挥使。陆雁卿。
……指挥使?
洛文英眼底一黑。招惹上缇骑司已经算倒霉了,竟然还是指挥使?
所谓指挥使,便是总领缇骑司之人,也是皇帝身边的近侍,身份之高不说,心思、身手必是缇骑司中的佼佼者。
一瞬间洛文英想到了叶开颜。叶开颜统领玄衣卫,和这个陆雁卿本领该大差不差。
她真能从叶开颜手里逃脱么?
这还不算完。洛文英又一打量,发现陆雁卿身上有血。
“大人受伤了?”她惊呼道。
陆雁卿一低头。“哦,方才沾上的血,不是我的,”他随意说着,侧身往后一指,“是那三个人的。”
洛文英这才看见,在陆雁卿身后十几步外,横躺着三具尸体。
都是北朝玄色短衣,两男一女。
洛文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陆雁卿要到河边擦洗佩刀。
这三人该是北朝玄衣卫派来南朝的暗探,虽然不知道是为何而来,但看这幅场景,加之玄衣卫的行事习惯,大概是刚到此处集结,不慎走漏了风声,被陆雁卿一网打尽。
洛文英心内复杂。一则见同僚死难,不免不忍,二则后悔自己想了个借林地遁走的法子,这陆雁卿以一敌三还全身而退,如此了得,哪还有她逃遁的机会?
但她又不能不继续装下去。
“这些是什么人?”洛文英手捂住嘴,神色惊恐,不敢再向那边看一眼。
“姑娘受惊了,是北朝的探子,”陆雁卿重又拿身子挡住那些尸首,“我也是缉拿他们而来,不然也救不到你。”
“大人仅一个人就……”洛文英睁大眼,“那大人一定职位很高吧?”
陆雁卿想想,从腰间拿下腰牌。“这个,你可知道是什么?”他把腰牌举在洛文英面前,问。
“缇骑司……指挥使……”洛文英一字一字念道,“什么又是指挥使?”
陆雁卿张张嘴。“指挥使,就是可以指挥整个缇骑司。”
洛文英面上一愣,身子火速低下去。“民女不知是指挥使大人,多有冒犯,还请陆大人恕罪!”
陆雁卿赶紧又扶住她。“你失了记忆,不知道这些是自然,谈何冒犯?”
“但大人位高权重,定也还有要事在身,民女却将我这点小事劳烦大人,还要大人亲自送我去缇骑司查明身份……”洛文英心思又转起来,“不如……不如就到这里吧,既然大人说,民女是从河上游而来,那民女一人沿着河去,走着走着,或许能想起一二——”
“我已说过了,这谈不上冒犯,”陆雁卿打断她,“何况我何时说过,要带你回缇骑司?”
就算不装失忆,洛文英也有些糊涂了。“大人不是说——”
“我是说,这确是我缇骑司的职责,寻常情况,我也自然要这么做,”陆雁卿正色道,“就算你有心想走,也不可放你走。”
“只是……”陆雁卿清清嗓子,“你这姓并不多见,一时又没有其他线索,要细查起来,不知要查多久了,等你记忆全复,也还要时日,你一京外女子,这期间要住在何处?又如何保证你安全?”
“大人所言极是……”洛文英低下头,“但民女也别无他法——”
“我可以收留你。”陆雁卿道。
洛文英又是一怔。
“我可以给你地方住,管你饮食起居,”陆雁卿缓缓道,“我堂堂缇骑司指挥使,自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慢慢住着,再做打算,能早些恢复记忆便更好。”
洛文英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他又是一句:“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洛文英愈发糊涂了。
“我要你扮成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