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京城。鹤都。
这城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传说大梁立国之际,一只身有祥纹的白鹤凭空而降,落于城楼高处,周身光芒流转,鸣唳三日才去。太祖皇帝听闻,便选了此处建都,也改了名为鹤都。
南朝承袭大梁国祚,也便仍以鹤都为京。
陆府在鹤都内一处僻静之地。陆家四代为官,每代都是朝中重臣,但也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不仅远离几个热闹的里坊和世家聚居之处,宅子也修得古朴内敛,在外不显山不露水。
是以一辆马车在傍晚时分远远驶来,也未引起注意。
马车在陆府大门口缓缓停下。陆雁卿先下了车,给了车夫钱,又从车厢里迎出一名高挑女子,直领向门内。
“少爷怎么这时候回家了?”门房赶紧出来接人,“可是有要事?”
旋即他看见陆雁卿身后侧的女子。“这位姑娘又是?”
“成福,你年纪也不大,眼睛先花了?”陆雁卿笑笑,“瞧仔细,这是你家小姐。”
“这是……小姐?”门房眨眨眼,又看看这从头到脚都裹在一条斗篷里的女子,立刻喜出望外,“小姐找回来了?”
“我这就去禀报老爷和夫人!”他拔腿就要走。
“等等,”陆雁卿喝住他,“不忙告与他俩,你先去把刘妈叫来,让她带翠环到我卧房门口等我。”
言罢他又拉住门房。“此事不要声张,小姐在外受了难,心神不稳,待安顿好,我自会告知全府。”
门房答应着,又带着喜气看了眼他家小姐,一溜烟跑没影了。
陆雁卿稍稍松了口气,回身道:“你随我来。”
洛文英大气不敢出,低着头,脸藏于斗篷帽下,跟随陆雁卿入了陆府。
端的是南朝世家,外面简简单单,内里才显出气派。过了影壁和垂花门,一样样目不暇接,先是假山庭院和一方池子,随后是层层叠叠的游廊,一时竟看不出这是个几进的院落。
北朝崇俭,长公主素不喜大事铺张,朝廷官员的宅邸大多也小而精巧,洛文英还从未住过这样宽大的宅子,又不熟悉路,被陆雁卿带着七拐八绕,没一会儿便绕晕了。
说不上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间屋子前,陆雁卿打开门,把洛文英带进去。
“你先在此等一等,”他道,“我去去便来。”
他掩门而出,留洛文英一个人在屋里。
洛文英始终作出一副懵懵懂懂又毕恭毕敬的模样,等陆雁卿的脚步声远了,才伸展直了身子,轻轻吐口气。
她环视身处的这间屋,偌大的屋子居然什么都没有,空得她心慌。
身上衣物也还湿着,又凉又不舒服,但洛文英也顾不上想这些了。
她还没有从一路的迷茫中回过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确实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原本按照在白鹿关仓促定下的计策,她应该是装扮成南朝女子,找一个靠露白河的郊县或者村落上岸,以某个大户人家逃婚小姐的名义,寻个能落脚的地方,再伺机回到北朝去,解救她的老师和整个镜阁。
结果这一回南下,处处都是意料之外的情况。意料之外遇到大风大雨,意料之外被陆雁卿捞起来,意料之外,这个缇骑司指挥使居然没有带她回衙门,而是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还要她扮成……他的妹妹?
陆雁卿应该没有看出她的真实身份,不然当场就可以格杀她,或者直接带入缇骑司严审,不需要绕这么远一层。
洛文英自认也足够小心,她伪装失忆,只告诉陆雁卿自己的姓,也是想到南朝洛姓人家不多,她从前听叶开颜闲聊时说起过,洛姓在大梁是小姓,多聚居西南偏远之地,洛文英的祖上,大概也是有一年西南地界大饥荒,跑到寻龙江北边去的。
这样陆雁卿就算要查这个“洛姑娘”从哪里来,也得查上好一阵子。
但洛文英隐隐感觉,她这番伪装,好像反而给了陆雁卿一个绝佳的契机。
只是陆雁卿还没告诉她,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只说到了陆府再议,就提着洛文英进了鹤都。洛文英筹划的,借林子逃遁,最终也没成行,陆雁卿拿了根绳索,把她两手捆在了一处,尽头牵在陆雁卿手里,她根本没机会跑。
到了鹤都外,陆雁卿才把绳索解开,在城郊一处场所雇了辆马车,给她披上斗篷遮住头脸,径直入了城门。
他有腰牌在手,把守城门的兵士自然也不敢拦他。
照理说洛文英才是蒙骗他的人,但如今想来,倒像是洛文英被他给绑架了。
事已至此,洛文英也只能听天由命。
她又等了一阵,忽听到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话语声。她刚理了一下表情,就有人把门自外推开。
先进来的是个一个老妈子,随后才是陆雁卿。老妈子端着个盆,紧赶慢赶,看到洛文英的同时,她放下盆子,就过来抓洛文英的手。
“我们小姐受苦了,”老妈子说着,眼角还沁出了泪花,“怎么就成这样了……”
洛文英一时手足无措,越过老妈子的头顶,去看随后走进来的陆雁卿。
陆雁卿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示意洛文英不要吭声。
“刘妈,”他轻拍一下那老妈子的后背,“嘘寒问暖的事随后再说,既然认过了小姐,便带小姐回房去,沐浴更衣吧。”
“哎,哎哎。”刘妈擦擦眼角的泪,转身去拿盆。
“翠环已经叫人去提水了,”陆雁卿又对她说,“一应事情,都在小姐房里做,更完衣,再叫翠环去前院正房找我。”
刘妈连声答应着,退到门边,等洛文英跟上来。
洛文英一肚子话要说,又说不出口,只好拿眼睛去向陆雁卿探询。
“你且随刘妈走,”陆雁卿凑近她,低声说,“房里还有两个丫鬟,高些的叫翠环,矮些的叫袖红,她们要做什么,你便配合,记住,一句话不要说。”
“不然我随时可以把你提进缇骑司衙门,以怀疑你畏罪潜逃之名,严刑拷打。”他肃然道。
这就是威胁了。洛文英心知他必不敢这么做,但眼下她只是个失了记忆的南朝民女,便作出战战兢兢地模样,连连点头。
陆雁卿似乎满意了。他挥挥手,让刘妈领着洛文英上了游廊,看着两人走远,自己匆匆奔另一方向而去。
洛文英随着刘妈,又是一路弯弯绕绕,刘妈时不时便回头瞧她一眼,脸上横竖都写着一股子失而复得的慰藉,嘴上还问了些关心的话。
洛文英不敢回答,扮着茫然不知,只顾低头往前。
她瞧得清楚,刘妈一只眼睛里蒙了白翳,看人大概是看不分明,加上连同门房在内,都是一口一个小姐,洛文英心里差不多有了数。
他们都把她当成了陆雁卿的妹妹,陆家的亲女儿。
按这意思,她是和陆雁卿的妹妹很相像?不然就算刘妈眼神再不济,高矮胖瘦总是能分出来的。
难怪陆雁卿不准她说话,身形好歹能蒙混,声音可是不能。
可她也不能一直不说话吧……
而且其他人认不出来么?
洛文英满心疑窦,不知不觉已被刘妈从刚才的东厢房带到了一间更雅致的屋子前面。
她大致清楚了,这陆府算是四进的院落,她现在所处的是后院,东厢房西北,该是后院正房,也便该是陆雁卿和妹妹居住的地方。陆雁卿刚才说他去前院正房,想必他父母就住在那边。
洛文英把这些细节记住,眼前刘妈已经推开了屋门。
“小姐来了!”她喜气洋洋地说。
屋里两个丫鬟并另一个老妈子,立刻迎上来。打头的是陆雁卿说的那个叫翠环的,一身水绿衣裳,年纪看着不大,口里喊着小姐,便牵过了洛文英的手。
屋子正中早放上了一只大盆,盆里热气腾腾的水。洛文英越过盆打量一下,看出来这确是间卧房,中间做了雕花镂空的隔档,圆形的出入口,往里是睡人的。
她头回见南朝世家女子的闺阁,惊叹于这屋子之大,只是总觉得哪里怪得很。
但不及细看,门先关上了,随即翠环和那个叫袖红的矮个子丫鬟,就抬起了她的胳膊,开始解她的衣服。
洛文英这才恍然意识到,沐浴更衣沐浴更衣,这群人,是要给她净身的。
她一下涨红了脸,除却小时候面对爹娘,她还从没有赤裸着给人看过啊……
羞耻倒小,最主要是,像这样三四个人围着伺候,她还是头一遭,中途几次她都想说你们不要这样,让我自己来吧。
最后想想陆雁卿威胁她的,又忍了下来。
其他四人倒是很自然,洛文英担心的,被认出来和陆雁卿妹妹长得不一样,居然也没有发生。她们似乎只欣喜于自家小姐终于回家了,个个笑吟吟地,给洛文英脱去了衣物,扶进那只大盆。
只有沐浴时,袖红眼眶有些红。“小姐瘦了好些,可是在外面没有好好吃饭?”
翠环拍了她一掌,让她不要多嘴。
但袖红这一说,洛文英想起来,她带的干粮包袱全随着船破掉进了露白河,快有两日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顺带着肚子里一阵鼓响。
翠环不动声色,转头看向刘妈。“刘妈,劳烦去问问厨房,少爷嘱咐的热食点心,可给小姐备好没有?都多久了?”
“哎,哎哎。”刘妈赶紧擦擦手,出了卧房。
洛文英臊得更不敢言语,老老实实任翠环和袖红摆弄。沐浴过后,是换身干净的衣物鞋袜,又熏了香,一个老妈子抱起洛文英换下来的衣服,先行退了出去。翠环与袖红喊过下人撤了大盆,收拾停当,这才双双闭门而出。
她们刚走,洛文英就快步走到门边,屏气凝神地听外面动静。
“你方才瞎说什么话?”翠环似乎在怪袖红,“少爷不是嘱咐过了,只做该做的事,旁的一句不要提?”
“可是、可是小姐就是瘦了啊,”袖红辩道,“不光是瘦了,相貌好像也不太一样了,白净了些,也更英气了些,你看不出来?”
“我又不瞎,”翠环道,“但少爷也说了,小姐在外面遭了好些罪,瘦脱了相,性子也大变,自然同过去有些不一样,而且小姐这些年都不准我们随侍的,也素来不穿女子衣饰,你又知道小姐该是什么样子?”
“倒也是,”袖红低声说,“可小姐一声也不吭,多少是有点奇怪……”
“你啊你,”翠环也压低声音,“少爷说话你没听是不是?小姐落水,受了风寒,嗓子伤了,少爷带她看过郎中,郎中说这两日小姐尽量不要张口说话,就算能说话了,嗓音也会变,你怎么就记不住?”
“人的嗓音也会变的?”袖红问。
“我又不是郎中,我如何知道,”翠环说,“少爷怎么说你便怎么听,也少嚼些舌根,被少爷小姐听见,小心赶你出去。”
“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好啦,”翠环柔声道,“快闭嘴吧,这些话你更不要对别人讲。刘妈说少爷让我去正房找他,你也随我来好了。”
她似乎拉着袖红走了。洛文英又听了听,没再听到什么,便离开了房门,踱步到房子深处。
原来陆雁卿让她在那间空屋等,是给底下的人编了个这样的故事。
倒也不算扯谎,洛文英确实遭了罪,也确实落了水,只有受风寒是虚的,她还不至于这么脆弱,不过用来唬丫鬟,还是有用。
只是他如此大费周折,到底为的什么?听翠环和袖红的意思,他妹妹好像是离家在外,至今未归,还是自己跑出去的,但缘由呢?
陆雁卿让她扮成自己妹妹,应该也于此有关,但洛文英横竖想不通,这样做的用意在哪里。
听上去,陆家小姐跑走也有些日子了,之前不着急,如今才想起来找个替代?为何要个人来替她?
总不会是婚配吧……
洛文英在屋里漫无目的地乱转,视线不自觉地扫过眼前的一样样物事,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脚步。
她明白这间闺阁怪在哪里了。
这屋里,没有一样物件是女子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