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
洛文英又四处仔细看了看,目力所及,竟处处都与南朝女子无半点干系。
她在北朝国子监修学时,出于兴趣,认真上过老师讲的南朝风物一科,老师早年是出使过南朝的女官,讲得详细,洛文英大概知道,南朝女子的起居习惯和闺房的各类陈设规制。
如今这陆家小姐的卧房里,床榻、帷帐、屏风等等,没有一样同她所知的类似。
也没有南朝女子常用的梳洗妆扮之物,金银饰品、粉黛胭脂都瞧不见,连洛文英现在身上穿的衣物,似乎还是翠环从别处拿来的。
甚至房内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也全是些武侠话本和志怪小说,都翻得松松散散,像是读过了很多遍。
若是不说,还真要以为是南朝男子住的地方。
洛文英清楚,南朝男尊女卑,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世家女子更是一层层的规矩,男女分得严明,北朝女官们每谈及此事,都多有扼腕。
但这陆家小姐,似乎有些不同。
翠环方才说的,小姐素来不穿女子衣饰,便是这个意思?那陆雁卿为何给洛文英置办的,都是实打实的南朝女子装束?若要扮成他妹妹,不该是另一副模样么?
洛文英还在思忖,冷不丁听到两下叩门声。
“是我。”陆雁卿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洛文英迅速更改了神情姿态。“大人请进。”她轻声道。
陆雁卿推门而入,看到洛文英的一刹那,整个人似乎愣了一下,眉角微颤,两眼里情绪复杂,嘴上一句话说不出,
“大、大人?”洛文英被他看得混不自在,试探着问。
“哦,”陆雁卿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你……如何?已经更衣完毕了?”
你不是正瞧着么。洛文英想。但毕竟不敢说,便拘谨着点点头。“以民女之身,穿这样好的衣物,实在是惊恐……”
“不妨事,”陆雁卿道,“丫鬟们可有说什么?”
洛文英想到袖红的疑虑,决定暂不告知陆雁卿。“她们什么都没说。”
陆雁卿也点点头。“那便好,从今以后,你便住在这间卧房,衣物、用度,后面会补齐,翠环是你的贴身丫鬟,日常起居,你有不明白的,都问她,缺什么短什么,也随时向她要。”
洛文英转瞬间已被他安排妥当,但仍是一头雾水。“大人的意思是——”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陆雁卿神色淡然,“你如今的身份,是京城陆家长女,也便是我的妹妹,陆静姝。”
“陆……静……书?”洛文英揣度道。
“这两个字。”陆雁卿走到房内书架前,随便拿过一本话本翻开,递给洛文英。
书的内页,写着“静姝存”三个字,字迹凌乱无章,勉强能认清楚。
陆静姝。洛文英把这个名字认真记下。
她将书还给陆雁卿,一肚子话想问,又不知从哪里开口,犹疑间,陆雁卿捉到她的神情,渐渐皱起眉头。
“怎么,你不愿意?”他冷冷问,“别忘了,你若不愿意,我便——”
好了好了,说过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吧……
洛文英紧忙摇头。“民女自然愿意的,这里住得安稳,条件也好,只是……我扮成大人妹妹,旁人真的看不出来么?”
“这你不需担心,”陆雁卿道,“你无论身形、高矮,都与舍妹几乎一致,年纪相仿,样貌也有多处相像,换上她的衣饰,稍加妆扮,几可以假乱真。”
“莫说旁人,我第一眼看你,都险些要认错。”他又说。
果然。
从刘妈出现后,洛文英就总感觉,初遇之时,陆雁卿那些迟疑、惊讶、温柔、神怔,大概都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妹妹的模样。
想来从那时他就开始盘算,要用洛文英来做陆静姝的替身了。
而洛文英佯装失忆,恰恰给了他最佳的时机。
事已至此,洛文英倒不后悔自己临时的办法,导致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她反而愈发好奇陆雁卿的动机。
“大人这样说,我自是放心的,既然已入了陆府,一切便听凭大人,”洛文英怯生生道,“但民女还是在想,大人为何需要我假扮作令妹?她到底去哪里了?”
陆雁卿闻言,先叹了口气。“静姝她……从家里逃走了。”
“逃走?”洛文英睁大眼睛,“为何要逃走?”
陆雁卿没有回答,而是拉过把椅子坐下,随手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桌上,也示意洛文英坐在屋里另一把椅子内,和他面目相对。
“洛姑娘可知道,当今圣上要设立太学女班之事?”他问。
问罢不等洛文英回答,他又摆摆手。“罢了,莫说你失了记忆,就算你有记忆,也不会知道京城里新近的变动。”
他换了个问法。“太学你可有印象?”
“太学……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洛文英装傻。
她当然知道太学是什么。朝廷组织读书人修学的官家场所,北朝叫国子监,南朝叫太学,形制上大差不差。
“太学是朝廷办学之所,”陆雁卿耐心道,“每年各州府有州试,优异之人便可入太学修习,一为朝廷培养人才,预备次年的殿试,二为选拔佼佼者,作为储官之用。”
“民女大致懂了……那女班是?”
这词洛文英还是头一回听。她记得南朝女子是不可入太学的,连读书识字也只限于少数大户人家,考学更是不可能,只有北朝才为女子广开科举,下至各郡县公塾,上至国子监,不分男女一视同仁,洛文英自己便是国子监储官出身。
既然不可入太学,又怎么来的女班?
陆雁卿却答非所问。“北朝女官制,连同镜阁,你可有耳闻?”
洛文英心里一惊,以为陆雁卿是试探她,旋即意识到陆雁卿没有这层意思。“民女失忆前,许是听说过的,”她装作有些痛苦,“可如今确实想不起来了。”
“不妨事,”陆雁卿道,“你只需记着,在北朝,女子可以读书,可以参加科举,也可以做官或从军为将,所谓镜阁,便是北朝的女官机构,同时亦有全为女兵女将的府兵,叫做凤武军。”
“有这等事?”洛文英继续伪装,“大人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记忆,似是听人说起过,说这北朝教女子抛头露面,还参与朝政,又上阵打仗,实是倒反天罡,风气败坏。”
南朝人对北朝的一贯态度,她还是清楚的。只是这话说得违心,洛文英只能暗地里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情势使然。
“风气不风气姑且不论,”陆雁卿道,“女子抛头露面也不见得是坏事,北朝凤武军、镜阁等等,确是各有各的才干,有时并不输于男子。”
洛文英有些惊讶,没想到这缇骑司指挥使年纪轻轻,还是有些自己的见地。
只是也有些不忿。
什么叫“有时”不输于男子?凤武军是北朝第一锐旅,镜阁占了朝堂半数,内阁首辅、玄衣卫统领,皆是女子,哪里又“有时”不输于男子?
她脸上仍旧诚惶诚恐,等着陆雁卿再度说道:“总而言之,我朝当今圣上正是看到这类女子为北朝带去的锐气,登基之后便力主效仿,在太学里成立女班,是第一步。”
南朝当今皇帝……洛文英记得那应该是梁起鸾,南朝先帝之子,大梁最后一个大一统皇帝之孙。南朝先帝是长公主的胞弟,那论起来,梁起鸾还是长公主的侄子。
所以,是要延续姑姑的遗风么?
北朝的女官制,是长公主一手推行的,虽然也有北朝太宗皇帝助力,但不是长公主不顾群臣反对,毅然决然,这女官制必然建不起来。
先遴选一批女子修为博士,再在各郡县立官家女塾,广招女学生,朝廷出面免去女学生的一应费用,由女博士言传身教,三年后有女科举,又三年有女官,女官再反哺女塾,其后又三年,取消男女分榜,十年设制,三十年至今,一气呵成。
从头到尾,长公主不知耗费多少心力。
想到长公主,洛文英不由一阵撕心的痛,但也只能强行压下去。
话说到此,她已差不多明白了。梁起鸾要效法自己姑姑,于是要在太学开女班,太学开女班,就需要女学生,陆雁卿又不会无端提及此事,那便是——
“民女猜,是令妹被圣上要求,必须入太学女班修习?”
陆雁卿点点头。“倒不是圣上钦点了她,是圣上敕令,凡我南朝京城各大名门望族,均须至少出一名年少女辈,充实太学。”
“而我陆家,只有静姝这一个女儿。”他道。
难怪。
不愧是南朝。虽然依样画葫芦,横竖是逃不出根深蒂固的世家之风,新政推行,先自世家开始,普通女子是没这机会的。
“民女不便妄言,”洛文英小心道,“只是听起来,这似乎是好事?”
“圣上看重,自然是好事。”陆雁卿答。
只是因为圣上看重么?
他理解的“好事”似乎和洛文英所想的不同,可洛文英也不能驳他。“但是?”
“但是静姝她并不想读书。”陆雁卿苦笑。
“……于是她就跑了?”
陆雁卿无奈叹气。“圣上之命,不可忤逆,我陆家世代受荫蔽,遵照圣意也是自然,于情于理,她都该去,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我爹娘催得紧了些,静姝又是急脾气,一来二去,就……”
洛文英细思片刻。“可大人是缇骑司指挥使,却找不到她么?”
陆雁卿又苦笑。“若是寻常情况,哪有找不到的道理,这好歹是缇骑司最擅长之事,但此事实在特殊,我若大张旗鼓去找,无异于是明告,我陆家长女违抗圣意,私自逃脱不入太学,被圣上知道了,难说会如何。”
“暗中找呢?”
“就是暗中在找,”陆雁卿黯然道,“但如此一来,能动用的人手极少,还要遮遮掩掩,便艰难许多,前些日刚跟上她的去处,一个不慎又不知所踪,倒是夜里来了这么一封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洛文英看。纸上仍旧是横不平竖不直的字,确是陆静姝所写,内容只短短两句:“父母亲大人、兄长大人勿念,安好。莫找我,找也没用。”
洛文英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对陆雁卿表示同情,他这个妹妹确实是有些性格在身上的。
“我眼下是拿她没办法了,”陆雁卿也叹道,“而三日后,太学女班便要开课。”
洛文英下意识想宽慰他两句,既然活着,总是能找到的,瞬息间觉得事情不对。
陆家急需陆静姝去女班上学,陆静姝不在,三日后这一消息便再藏不住,最好的办法岂不是只有……
洛文英呆坐当场。她差一点把手上的纸撕成两半,沉默半晌,才道:“大人是说,要我代替令妹去太学念书?”
陆雁卿再度点头。“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