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英心底,像是晴空白日里来了道旱天雷。
她知道陆雁卿如此大费周折,又急在几个时辰里就安排好她入陆府的一应事务,必然是有个紧要的盘算,但她丝毫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
她甚至做好了要替陆静姝去婚配的准备,结果……
她一任北朝女官,要入南朝太学读书?
顷刻间洛文英几乎要立刻站起身,强硬回绝。
而也是顷刻间,她心念一变,锁在椅子上没有动。
“这样……可以么?”她轻声问。
陆雁卿没有作答,眯了眼打量她。“我还以为你会不答应。”他道。
“民女这条命是大人救的,又承蒙大人给了容身之所,”洛文英言辞恳切,“感恩都来不及,自然听凭大人吩咐。”
“只是民女担忧,”她又道,“太学里人多口杂,我这假陆静姝,真不会被看出来么?”
陆雁卿摇摇头。“方才已试过宅里的丫鬟奴婢,她们都看不出来,外人自然更看不出来。”
“可女班多世家小姐,总有与令妹相熟之人……”
“她们与舍妹并不相熟,”陆雁卿道,“虽然是有认识的,但不亲近,况你如今这身打扮,就更认不出了。”
洛文英听得愈发糊涂。“民女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陆雁卿目光深邃。“自静姝十岁后,外面就无人见过她女装的样子了。”
洛文英一怔。
“大人指的是——”
陆雁卿指指此前他放在桌上的书。“这类书本,你从前可读过?”
洛文英还真未读过。她素来不喜小说话本,叶开颜倒是爱听些女子仗义江湖的戏,喊她去过,回回洛文英听不到一刻钟,便能睡死过去。
她摇头。“民女倒是没有这些印象。”
陆雁卿站起身,把书又拿在手里。“这类小说话本,讲的都是江湖男儿行侠仗义之事,你没读过也是自然,但静姝最爱的便是这些,她的志向,也是要像这些男子侠客一样,行走江湖,四海闯荡。”
他话说得并不明晰,但洛文英稍加拼凑,似乎有些明白了。
“令妹是习过武么?”她问。
“你如何知道?”陆雁卿回身看她。
“大人刚说,令妹夜里送信入府,”洛文英险些吓出冷汗,“民女便想,她能把信送进来,还不被大人察觉,应该是有些手段的。”
“确实,”陆雁卿轻轻一笑,“她自幼好动,闲不住,家父为了消磨她的精力,一直在府中教授她武艺,她又学得快,两三年里,就把家父毕生所学吃了个干净,若论身手,她确不在我之下。”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她……洛文英心里越来越清晰了。
“只是我和家父都没想到,她入得深了,对旁的竟全无兴致,只想像我或家父这等男子一样,建功立业。”
“但我南朝并无给女子这样走的路,”陆雁卿叹道,“她便钻营起这武侠志异,后来更是厌恶起了自己的女儿身,一心只想做个男儿。”
“我们南朝,没有女侠客?”洛文英又问。
“有自是有的,”陆雁卿说,“但书里没有。就算有,也改不掉她的念头了,以是自十岁起,她便不再穿女子衣物,要求我母亲大人把我少时的衣服,都给她穿,后来又自己置办了些男子装束,父母大人无法,只好随她去了。”
“从此便无人再见过她女装扮相,”他继续道,“日常起居,她不许丫鬟随侍,粉黛封箱,屋内陈设也效仿男子习惯,出了这个房门,就以男相示人,外人当然更见不到她本貌,京城都道陆家有个女公子,四处打抱不平,久之,倒是也习惯下来。”
话说到此,洛文英心里终于是云开雾散。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何陆雁卿敢想到拿她来顶替陆静姝,为何陆雁卿放心让翠环她们给她沐浴更衣,又为何这陆静姝的卧房是这般模样,都通了。
此前翠环同袖红说的那些,也对上了。
既然陆雁卿说,洛文英和自己妹妹年纪相仿,那陆静姝这样女扮男装,少说也有个七八年,教洛文英换上她的衣物,莫说外人,翠环这脚前脚后的,都未必能看分明。
陆雁卿进门时一下恍了神,八成也是这个缘由。
“但大人说,令妹很久不穿女子的衣物,我身上这衣服却很合身,又是哪里来的?”洛文英问。
“那是母亲大人为她置办的,”陆雁卿道,“母亲大人终究是不死心,只想着有一天静姝还能回心转意,所以每年都依她身形,置办一套新的衣服首饰,静姝不穿,也给她好生存放起来。”
“没想到在这时却用上了。”他面露苦笑。
洛文英又想了想。“可眼下令妹有了读书的机会,日后应该也可入朝为官,既然她想建功立业,为何又拒绝?”
“她早已志不在此,”陆雁卿道,“也疑心这女班只是走个过场,全无意义,何况要入太学,就必当拿出世家女子的仪态,这是她最不能忍的。”
“那大人找她回来,她不会再走么?”
“这就不需你操心了,”陆雁卿回身看她,“到时我自有安排。”
洛文英疑心他压根也没想好,只是脸上挂不住。但她又不能说,赶忙先从椅子上站起来。“是民女唐突,既然大人已经思虑妥当,民女定当尽力而为。”
陆雁卿看了她一阵。“你应该读过书?”
“我……”洛文英稍一斟酌,“民女如今没了记忆,读过没读过,倒是没区别了。”
“不妨事,”陆雁卿道,“那些世家女子,也不过浅尝辄止,进了太学都是一样,眼前你紧要的,是尽快熟悉静姝的言行习惯,虽然外人没见过静姝的女子样貌,嗓音也可解释,但还是要做到尽量周全,包括世家的姿态、礼仪,都要学。”
“民女明白。”
“还有三日,这三日里,只要衙门事少,我便在家看顾你学习,”陆雁卿又道,“三日内若是找回静姝,我再为你考虑出路,记忆恢复前,你留在府上做她的伴读都可以,若是找不回……”
他顿一顿,对洛文英行了个礼。“便有劳洛姑娘了。”
他突然这般客气,洛文英倒有些不习惯。她正想着回些礼貌的话,肚子却先不争气地响起来。
她正对面是窗,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饿了?”陆雁卿这也才注意到屋内的昏沉,“是我疏忽,厨子该把饭备好了,我去叫翠环送进来。”
他走到门边,又回过头。“对了,明日你需有些准备,父母亲大人要亲自验看你,他俩还未拿定主意,你到时也不要多话,听我的安排。”
洛文英料到会有此一关,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那便如此,”陆雁卿道,“眼看也快入夜,你用过饭,今晚好好休息,有事便喊翠环,她在你隔壁的耳房。”
洛文英没答话,她看着陆雁卿要去开门,忽然开口。“大人等一下。”
陆雁卿挑眉看她。
“民女斗胆有一问,”洛文英试探着问,“令妹的事情,大人是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陆雁卿没听懂。
“就是……她这样离经叛道,不守世家女子之规,大人如何看待?”
陆雁卿似乎有些惊讶,手在门上搭起又放低,少顷,眼底掠过一丝柔和。“她要怎样,便怎样吧。”
要怎样便怎样……
洛文英坐在屋里,反复思量这句话。
她能感到,陆雁卿对陆静姝这个妹妹极为重视,怕是平日也很宠她,不然不会两次看到洛文英,眼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他嘴上是没说,心里估计始终担忧着陆静姝在外是否安好。
一边是缇骑司的职责和圣上的女官制构想,一边是陆家的名声和地位,再有一边,是妹妹的一意孤行,三边都要照顾,这人也是活得拧巴。
倒是陆静姝有趣一些。
南朝守旧制,女子身上桎梏繁多,哪怕家世显赫的世族女儿,归宿也不过是到年纪许配个人家,出路颇窄,陆静姝由此厌恶起女子的身份,也属正常。
她若是在北朝,一定就不会这样想了。
不过这些都同她洛文英无关。
洛文英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夜深了,陆府都睡了,她就跑走。
她方才没有拒绝陆雁卿,临时改念头,是不想触怒陆雁卿。算起来和他相识不过半日多,还摸不透他的脾气,虽然陆雁卿眼下只能依仗她渡过难关,但说急了,难保他不会真把洛文英扔进缇骑司。
但她也不能就这样替陆静姝进太学,个中风险先不论,她没有时间虚耗在这些事情上。
万一陆雁卿迟迟找不回陆静姝,不知要拖到多久,镜阁万万等不起。
逃向南朝之前,她的老师已经下狱,一人担起了所有白鹿关兵败的罪责,是时洛文英还远在白鹿关,刚收到太宗驾崩、太子匆匆即位的诏书,紧接着便是老师被革职问罪的线报。
她不知道在朝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清楚,老师不会那么轻易就做出这样的举动,一身揽罪,必然是为了在危机时刻,优先保全镜阁和凤武军。
当初长公主率凤武军出征西狄,立下了军令状,只胜不败,镜阁内部也从没想过败战之事,如今凤武军败退白鹿关,长公主也不在了,新帝方立,要问战败之责,镜阁自然是首当其冲,太子党那班人,也不会放过她们。
现在想想,之前老师力劝长公主不要亲征,谋定而后动,该是预先看到了什么。
只是洛文英不懂,还觉得老师胆子太小。
经过这番波折,洛文英愈发察觉,比起老师,她还太过浅显,只道有长公主荫蔽,一切当可锐意进取,真到了无可挽回之地,才意识到作为老师唯一的学生,她学得还是不够多。
她也清楚,镜阁执掌入狱,镜阁早晚要被清算,老师不会算不到这一层,老师所赌的,就是洛文英还在。
只要洛文英这个都察院御史在,太子党难免投鼠忌器,镜阁就还有喘息的时间,只要有时间,洛文英就能为镜阁翻盘。
然而洛文英回报老师的,却是自己死在白鹿关的消息。
她前日入的寻龙江,一日一夜漂泊,进的露白河,然后便是今晨流落到鹤都郊外,从她遭遇刺杀算起,已有三日,消息估计早传到了京师。
眼下镜阁只剩下叶开颜这个玄衣卫统领苦苦支撑,她再不回去,事情就难说了。
这样想着,洛文英反而镇定下来。
翠环过来敲门,送进一整屉的饭菜点心,又在卧房点上了几盏灯。南朝饮食多细烩,小碗小碟的铺了一桌,洛文英也没什么细细品尝的兴致,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她把碗碟收拾好,叫翠环原样拎走,独自坐在桌前发呆。
连日奔波的困倦,在饱食之后一阵阵袭来,洛文英只好在屋内来回踱步,强令自己保持清醒。
临近亥时,她熄了灯,凑在窗口细听。
陆府渐渐安静下来,差不多亥时三刻,就没什么动静了。
洛文英整理好衣物,预备悄悄出门。
手扶上门边的一刹那,一包物事从她袖里掉出来。
是洛文英为逃脱准备的一点口粮,从方才的晚膳里扣下的两粒点心,包在一方帕子里。帕子开了,油酥捏的粉糕,都摔成了几瓣。
洛文英要去拣,忽而陷入沉思。
旋即,她松开了门边的手。
不行,她还不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