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跟着小柱子往工坊跑时,鞋尖踢到青石板缝里的碎石,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
她咬着牙直起身,酸腐的豆腥气已经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口浆缸同时发臭的味道,像有人把烂泥、坏鸡蛋和馊米汤搅在一起,顺着鼻腔往肺里钻。
"宋娘子!"王师傅红着眼眶从缸房里冲出来,腰间的围裙沾着暗黄色的浆水,"今早开缸时还好好的,晌午我打了个盹儿,再看就全浑成这样了。
您闻闻这味儿,比去年梅雨季那回还邪性!"
宋知夏捏着帕子捂住口鼻,往缸房里走。
三十口陶缸整整齐齐排着,往日澄清的酸浆水此刻全成了浑浊的灰绿色,水面浮着层黏腻的白沫,凑近能看见细小的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这根本不是自然发酵失败,倒像是有人往每口缸里都撒了什么东西。
"去把小赵和刘大姐喊来。"她转身时帕子滑落在地,也顾不得捡,"再让人把前后门守紧了,没我允许,谁都不许进出。"
王师傅应了声,跑出去的脚步带翻了墙角的竹筐。
宋知夏蹲下身,指尖蘸了点缸里的浑水,放到鼻尖轻嗅。
除了腐坏的豆腥,还混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她瞳孔微缩,这是生半夏磨成的粉。
去年赵明珠买凶时,她在刺客的刀伤药里闻过这味儿。
"宋娘子!"小赵的大嗓门从院外传来,"前街茶棚的阿福让人捎信儿,说有人在茶馆里嚼舌头,说...说司徒公子是骗子,接近您是为了骗豆腐方子!"
宋知夏扶着缸沿站起身,指节泛白。
浆缸被投毒、谣言散布,这两桩事像两根绳子,正往她脖子上勒。
她突然想起司徒明临走前那句"酸浆水浑得不太对",原来他早知道会出这事——或者说,这就是他安排的戏码。
"把人都叫到账房。"她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王师傅,你守着缸房,不许任何人碰这些浆水,等我查清楚再处理。"
账房里,刘大姐攥着围裙角直抹眼泪:"上个月赵明珠刚被流放,这又是谁跟咱们过不去?
前日我去买菜,还听人说咱们的豆腐是菩萨显灵做的,今儿就成骗子了..."
"不是赵明珠。"宋知夏抽出算盘,指尖快速拨弄,"赵明珠没那脑子同时做投毒和谣言两件事。
能精准算出浆缸发臭时间,还能买通茶馆说客的,得是在咱们工坊安了眼线的人。"
小赵猛地拍桌子:"我就说前儿个来送黄豆的张二不对劲!
他蹲在缸房门口抽了半袋烟,准是那时候下的手!"
"别急着下结论。"宋知夏按住他发抖的手腕,"先理清楚:对方要的是什么?
毁了浆水,咱们得停工三天;散布谣言,百姓不敢买豆腐。
可这两样加起来,最多让咱们损失些银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紧绷的脸,"但如果谣言传到司徒公子耳朵里...或者,传到司徒家其他人耳朵里呢?"
刘大姐倒抽口凉气:"您是说,有人想拆散您和司徒公子的合作?"
"司徒明。"宋知夏想起湖边那抹玄色身影,"他今日特意来提醒我,又刚好在这时出了事。
司徒家的旁支子弟,野心勃勃,最见不得主支得势。"
王师傅搓着粗糙的手掌:"那咱们咋办?
要不我带几个伙计去茶馆堵人?"
"堵人不如清谣。"宋知夏翻开账本,快速写下几行字,"刘大姐,你明早带两个伙计去前街,见人就送小份豆腐脑,就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豆腐不怕人尝'。
小赵,你去码头找陈叔,让他调十车黄豆来,咱们连夜做内酯豆腐应急——浆水坏了,内酯豆腐一样能卖。"
"那您呢?"刘大姐擦了擦眼泪。
宋知夏把算盘推到桌角,指甲在账本上叩出轻响:"我去见司徒景。
有些话,该摊开说了。"
月亮爬上屋檐时,宋知夏站在司徒景暂住的别院外。
守门的小厮刚要通报,她摆了摆手,直接往后院走——这月她来送过七次豆腐,早摸熟了路径。
司徒景正站在葡萄架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时眼底还带着几分怔忪,像是刚从什么回忆里抽离。
"司徒明说的庄子,是你家的?"宋知夏直截了当,"他说的老嬷嬷,是你祖母房里的?"
司徒景的喉结动了动。
葡萄叶在风中沙沙响,有片叶子落在他肩头,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我父亲是司徒家现任家主,我是嫡子。
司徒明是三房的庶子,从小就想争家主之位。"
"所以你隐瞒身份?"
"我十四岁那年,跟着父亲去北边谈生意。"司徒景伸手摘下肩头的葡萄叶,"路过个破庙,有个小乞儿抢我手里的炊饼。
我没防备,被他推得摔进泥坑。
父亲的护卫要打他,我拦了,把炊饼分给他半块。
后来才知道,那小乞儿是某家破落的嫡子——就因为我是司徒家的嫡子,他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他抬头看向月亮,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厌恶这身份带来的算计,所以离开京城,想做些真正能让人吃饱饭的生意。
直到遇见你..."
"所以你让陈巡按进行辕,是因为司徒家能调动巡按?"宋知夏逼近两步,"所以赵明珠纵火时,你能立刻调来救火队?"
"是。"司徒景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烫得惊人,"但我从未用这身份占你便宜。
改良豆腐的银子是我自己的私产,醉仙楼的合作书是我跪着求来的,连那车被劫的黄豆——"他喉间发紧,"都是我让护卫扮的劫匪,为了试你有没有应对危机的本事。"
宋知夏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
她想起第一次在集市摆摊时,突然涌来的二十个买主;想起醉仙楼老掌柜看她时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每次危机后,总有人默默把漏洞补上——原来都是他。
"你傻不傻?"她抽回手,却没推开他,"要试我,直说便是。"
"我怕你知道我是司徒家的嫡子,就不肯信我了。"司徒景低头看她,眼尾泛红,"就像司徒明说的,你会怕成了账册里的一页。"
宋知夏突然笑了。
她想起他蹲在豆腐摊前帮她烧火,手指被柴灰染黑也不在意;想起他捧着她做的臭豆腐,皱着眉却一口接一口吃;想起他说"你做的豆腐,让我想起老嬷嬷的豆腐脑"时,眼底的光比星星还亮。
"我信你。"她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但下不为例。
再敢偷偷摸摸,我就把你绑在豆腐坊门口,挂个牌子写'司徒家大傻子'。"
司徒景愣了愣,突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震得葡萄架上的露水簌簌往下落,滴在宋知夏发间,凉丝丝的。
"公子!"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老到了县城,说要见您。"
宋知夏的笑意顿住。
陈老她听过,是司徒家最年长的长老,当年跟着老祖宗打天下,连家主都要让他三分。
"他怎么来了?"司徒景的声音冷下来。
"说是...听说您和宋娘子的生意做得大,特来'看看'。"小厮的声音发颤。
宋知夏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那是今早刘大姐送的,刻着朵小豆腐花。
她抬头看向司徒景:"我跟你去。"
"他最讨厌官商勾结,更讨厌旁支争斗。"司徒景握住她的手,"你跟着去,怕是要受委屈。"
"我宋知夏的豆腐,能从酸浆水熬到皇商,还怕个陈老?"她扬起下巴,"再说了——"她凑到他耳边,"你不是说,我做的豆腐,能治你童年的胃疾么?"
司徒景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轻咳两声,拉着她往院外走:"那...先去县城的悦来客栈。
陈老最爱喝他们家的碧螺春。"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起的豆苗,风一吹,就轻轻摇晃。
院外的马夫已经备好了车,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蹄声"得得"响着,往县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