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县城后
宋知夏掀开车帘,看见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珠,映着晨光像撒了把碎银。
司徒景的手始终虚虚护在她腰后,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她早摸透了。
悦来客栈的雕花木门在两人面前打开时,宋知夏先闻到了碧螺春的清苦。
二楼雅间里,一位灰袍老者正端着茶盏,茶烟袅袅中,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目光扫过来时,宋知夏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陈老。"司徒景率先行礼,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
老者放下茶盏,茶托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景哥儿,这就是你总在账册里提的宋娘子?"
宋知夏福了福身,袖中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这是她给自己打气的小把戏。"见过陈老。"她抬头时眼尾带笑,像寻常见长辈的小娘子,"听阿景说,您当年跟着老祖宗走南闯北,连北境的风雪都压不垮脊梁。"
陈老的眉梢动了动。
他最厌虚浮奉承,可宋知夏的语气里带着点真切的佩服,倒像真听过司徒景说这些旧事。"听说你那豆腐坊,上月出了三千斤白豆腐?"他直入主题,"黄豆从哪收的?
酸浆水怎么控的?
雇了几个伙计?"
宋知夏心里有数——陈老问的都是要害。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本,封皮是粗布缝的,边角磨得起了毛:"黄豆收的是东庄王老二家的,他家地挨着溪水,豆粒饱满;酸浆水我分了三缸,头缸发酵三天,二缸五天,三缸专留着阴雨天用;伙计共十三人,四个磨豆的,六个点卤的,三个送货的,每月工钱比县里米行多两百文,签了契的。"
她翻开本子,指腹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近三月的账,进项出项都标着红笔。
上月接了醉仙楼的单子,多雇了两个短工,工钱单日结,记在最后一页。"
陈老伸手接本子,指尖在"单日结"三个字上顿了顿。
司徒景站在她身侧,能看见老者眼底的暗潮——他记得十岁那年,自己背不出南地商路图,陈老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直到他后背浸透冷汗。
"你倒会收买人心。"陈老合上本子,语气却没了刚才的冷硬,"短工多给钱,是怕他们偷学手艺?"
"不全是。"宋知夏垂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银镯子——那是豆腐坊盈利后,她给刘大姐打的,"手艺人的活计,心定了才做得细。
我娘说,做豆腐像养孩子,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陈老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软了:"你娘倒会说话。
当年老祖宗卖布,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瞥向司徒景,"景哥儿,你挑的人,比你会做买卖。"
司徒景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刚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砰"的撞门声。
"陈老!"司徒明的声音像破锣,"您可不能被这对狗男女骗了!"
宋知夏转身时,正看见司徒明踹开雅间的门。
他穿着月白锦袍,腰间的玉坠子晃得人眼晕,可眼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脂粉——显然是从哪家青楼赶过来的。
"司徒明,你放肆!"司徒景挡在宋知夏身前,声音冷得像腊月的井水。
"我放肆?"司徒明踉跄两步,指着宋知夏的鼻子,"她一个被退婚的乡下丫头,凭什么占着豆腐坊?
你当陈老不知道?
她那破工坊的地契,是你用司徒家的银子买的!"
宋知夏突然笑出声。
她绕过司徒景,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哗啦"倒在桌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契。"这地契,我上月就赎回来了。"她指尖点着最上面一张,"每亩地五两银子,共十七亩,钱是卖臭豆腐的进项,有悦来客栈的收据为证。"
司徒明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扑过去要抢地契,被陈老重重拍了下桌子:"坐下!"
"景哥儿,你来说。"陈老的目光像刀,"你给她银子了?"
"给过。"司徒景垂眸,"但她第二月就还了,连利息都多给了三成。"他看向宋知夏,眼里漫着点笑意,"她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陈老沉默片刻,突然转向司徒明:"你上月在扬州的盐庄,亏了五千两银子,可是真的?"
司徒明的喉结动了动,额头渗出冷汗。
"景哥儿的豆腐坊,上月净赚三千两。"陈老敲了敲桌上的账本,"你说他们勾结夺产——我倒想问问,是你盯着景哥儿的产业,还是景哥儿盯着你的?"
司徒明"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陈老明鉴!
是...是苏三那厮说的,他说看见宋娘子和外县的商人..."
"苏三?"宋知夏挑眉,"前日在城隍庙泼我豆浆的那个?"她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昨日阿福在他酒里下了点东西,他招了——是有人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造谣。"她把纸包推到陈老面前,"这是他按了手印的供状。"
陈老扫了眼供状,突然拍案而起。
他抓起桌上的碧螺春,"哗啦"泼在司徒明脸上:"滚!
再敢嚼舌,家法伺候!"
司徒明连滚带爬退出去时,宋知夏看见他后腰的玉佩磕在门框上,碎了一角。
"宋娘子。"陈老重新坐定,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我给你七日。
七日之后,我去你工坊看看。"他顿了顿,"要是合了我的眼,司徒家的商路,任你挑三条。"
回工坊的路上,司徒景攥着缰绳的手直发抖:"你什么时候让阿福套的话?
我怎么不知道?"
"你前日在醉仙楼试新菜,我让阿福去买桂花糖。"宋知夏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他说苏三总在赌坊骂街,我就想...说不定能用用。"
司徒景突然勒住马。
他低头看她,眼里像是着了把火:"你总说我藏着掖着,原来你才是..."
"我这叫有备无患。"宋知夏戳了戳他的胸口,"再说了——"她歪头笑,"要是连陈老这关都过不了,怎么帮你治胃疾?"
接下来的七日,工坊像被按了快进键。
宋知夏带着伙计把磨豆的石盘擦得能照见人影,点卤的木勺用开水煮了三遍,连晒豆腐的竹匾都重新编过,边角裹了细布防刮。
司徒景遣了赵先生来帮忙,那谋士抱着账本蹲在灶房,把火温、豆水比例都算成了公式。
第七日清晨,陈老的马车停在工坊门口时,宋知夏正蹲在磨豆机前。
她抬头,看见老者站在晨光里,身后跟着五个扛着秤的管事。
"开始吧。"陈老说。
从泡豆到点卤,从压型到切块,每个环节都有管事记录。
日头过午的时候,陈老捏着块刚出模的嫩豆腐,指腹轻轻一按——豆腐颤了颤,没破。
"好。"他说。
"这是冻豆腐。"宋知夏递过个青瓷盘,"夜里放冰窖,白天晒,能存半个月。"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架,"这是腐乳,用酒糟腌的;这是臭豆腐,浇了辣油的。"
陈老尝了口臭豆腐,眉头皱成个结。
可他没吐,反而又夹了一块:"臭是臭,倒香得勾人。"
夕阳把工坊染成金色时,陈老拍了拍宋知夏的肩:"景哥儿没看错人。
从今日起,司徒家的北地商路,归你们管。"
人群爆发出欢呼。
宋知夏望着满院的伙计,突然想起刚穿来时,她蹲在草棚里点酸浆水,手被烫得通红。
现在,她的豆腐香飘出了青河县,飘向更远的地方。
"宋娘子。"阿福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那边有个人,看了您半日了。"
宋知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街角的槐树下,立着个戴斗笠的人。
风掀起斗笠边缘,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是那日在醉仙楼,撞翻她豆腐宴的食客?
她刚要走过去,那人却转身消失在巷子里。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躲在暗处的蛇。
司徒景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怎么了?"
"没事。"宋知夏收回视线,"许是个过路的。"
可她知道,有些影子,一旦盯上了,就不会轻易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