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在工坊巷口猛地刹住，宋知夏掀帘的手被车帘环硌得生疼。
还没迈下踏板，震耳的砸木声就劈头盖脸砸过来——是工坊后墙那排存放豆料的木柜，此刻正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娘子！"小赵从门里跌撞着冲出来，额头蹭着道血痕，"胡老板带着二十多号人，说要砸了咱们的磨房！"他话没说完，里头又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石磨的木架被踹翻了。
宋知夏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记得胡老板是黄豆商人联盟的代表，半月前曾来谈过"合作"，说要按他开的价垄断工坊的黄豆采购——当时她用"已转做黑豆豆腐"婉拒，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动了粗。
跨进工坊院子的刹那，她差点被脚边的碎木片绊倒。
十多个精壮汉子正举着木棍砸向磨房，为首的胡老板肥头大耳，腰间挂着的玉坠子随着动作乱晃，酒气混着豆腥气扑面而来："老子让你用黑豆抢生意！
砸完看你拿什么做豆腐！"
王师傅抄着根木棍拦在磨房前，脖颈青筋暴起："谁敢动石磨一下！
这是宋娘子从徽州订的千年青石！"他话音未落，一个络腮胡的手下就踹了他后腰，王师傅踉跄着撞在墙上，嘴角渗出血。
"王叔！"刘大姐哭着扑过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来得及收的豆饼——那是今早新磨的黑豆浆做的试样品。
几个工人试图阻拦，却被推得东倒西歪，小张的围裙带子被扯断，豆粉撒了满地，像落了层薄雪。
宋知夏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比冰窖里的酸浆还凉："胡老板这是要抗旨？"
所有人动作一滞。
胡老板转头，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宋娘子说什么疯话？"
"圣上前日刚钦点宋记黑豆豆腐为御用。"她往前走两步，鞋跟碾过一片碎木屑，"您现在砸的，可是给御膳房备料的工坊。"她指尖轻轻划过被砸出凹痕的木柜，"若是传进宫里，说有人阻挠皇家供品......"
"少拿圣上来压人！"黄老板从胡老板身后挤出来，三角眼泛着阴光——这是城外开小豆腐坊的，上月被宋记抢走半数茶棚订单，"你那黑豆豆腐能有什么金贵？
老子砸的是你这破院子！"他抄起木棍就要往石磨上抡。
"慢着！"
这声断喝来自院门口。
司徒景的青衫被风掀起一角，身后跟着八个玄衣护卫，每人腰间都悬着乌鞘刀。
他站在光里，眉目依旧温润，可眼角微挑的弧度让宋知夏想起上次看他审偷配方的伙计——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让人把账本一页页撕开，直到那人跪下来哭。
胡老板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当然知道司徒家的商队能从漠北运皮毛到南海，更知道这位司徒二公子连户部侍郎都要称一声"司徒小友"。
黄老板的木棍"当啷"掉在地上，三角眼缩成两粒黑豆。
"宋娘子的工坊，是司徒家的合作伙伴。"司徒景走到宋知夏身边，袖中露出半截羊脂玉扳指，在日光下泛着暖光，"胡老板若是想谈生意，我让账房备茶；若是想砸场子......"他顿了顿，看向跟在身后的捕快头目，"李头，上个月西市那起砸店案，主犯判了几年？"
"回司徒公子，三年牢饭，赔了二百两。"李捕快摸着络腮胡笑，腰刀在腰间晃出冷光。
胡老板的胖脸瞬间煞白。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小的糊涂！
小的就是听说宋娘子的石磨裂了，想帮忙......"
"帮忙？"宋知夏弯腰捡起地上半截木棍，木棍尖端还粘着新鲜的石粉，"这是凿石磨的？"她转向王师傅，"王叔，石磨的裂缝能修吗？"
王师傅吐掉嘴里的血沫，蹲下身查看那台裂了缝的石磨："得找徽州的石匠，用鱼胶混石粉填，再晒足七日。"
他抬头时眼里冒着火，"但这裂缝不是自然裂的——您瞧这纹路，分明是用凿子一点一点啃出来的！"
"李头。"司徒景的声音还是温温的，"有人蓄意破坏民产，还伤了人。"
李捕快立刻挥手："带走！"两个衙役上前架起胡老板，黄老板想跑，被护卫揪住后领，像只被提溜的肥鸭。
胡老板的玉坠子在挣扎中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宋知夏蹲下身，捡起那半块玉坠。
玉芯里泛着青灰，是最次等的杂玉——倒像极了某些人的心。
"娘子，您手在抖。"刘大姐不知何时凑过来，用沾着豆粉的手给她擦手背，"可算没事了......"
"不是没事。"宋知夏捏紧那半块玉，"他们今天敢砸石磨，明天就能往豆料里下毒。"她看向司徒景，"得加人守夜，每个磨房配两个护院，仓库的锁换成铜的——王叔，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轮流守夜。"
"我这就去叫老周头的护院队。"王师傅抹了把嘴角的血，"他们那伙人都是行伍出身，靠谱。"
"刘大姐。"宋知夏转向采购主管，"黑豆的货路再加两条，江浙的陈记、楚地的吴记，都派专人去谈。
咱们不能把豆子全押在一条船上。"
刘大姐用力点头，眼里的泪总算收住了："我明早就带账房去，先付三成定金！"
"小赵，小张。"她又看向两个年轻伙计，"把今天的损失记个明细，包括王叔的医药费、损坏的木柜、石磨修理费——下午送到我屋里，我要呈给官府做赔偿依据。"
司徒景站在一旁，看着她条理分明地分派任务，眼底泛起笑意。
直到所有人都跑开忙碌，他才轻声道："累吗？"
"累。"宋知夏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但更怕。"她望着满地狼藉的豆粉，"怕哪天一个疏忽，这工坊就没了；怕那些人哪天不砸东西，改砸人......"
"不会。"司徒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有我在。"
他的指尖带着松木香，像颗定心丸。
宋知夏突然想起，上月工坊被赵明珠纵火烧时，也是他带着救火队从城南赶过来；前日她被周县令刁难着要加税，也是他让人递了封盖着司徒家印的帖子到县衙。
"去看看石磨。"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往磨房走。
石磨的裂缝像道狰狞的疤，从磨盘中心蜿蜒到边缘。
宋知夏伸手摸了摸，石粉沾了满手。
王师傅蹲在旁边，正用碎布擦另一台石磨："娘子，这台没坏，下午就能开工。"
"好。"她蹲下来帮着擦，"等石匠来了，让他们把所有石磨都检查一遍。"
"哎。"王师傅应着，突然顿了顿，"娘子，你瞧那是谁？"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张正扶着个穿粗布短打的仆人往这边跑。
仆人跑得太急，鞋跟都磨破了，见着宋知夏就跪下来："宋娘子！
不好了！
西市茶棚的张老板派人来说，市场上有人传......传咱们的黑豆豆腐是用霉豆做的，吃了会闹肚子！"
宋知夏的手猛地一抖，石粉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场小雪。
她望着仆人急促起伏的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上回赵明珠造谣言时，工坊三天没卖出一块豆腐；这回若是闹大了......
"去把账房的孙先生请来。"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石粉，"再让小赵去茶棚买十份黑豆豆腐，找大夫验毒。"
她看向司徒景，"麻烦你派个人去查，谣言是从哪家茶棚传出来的。"
司徒景点头，转身对护卫低语几句。
护卫领命而去，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玉，发出细碎的响。
宋知夏望着工坊外渐暗的天色，风里飘来新磨的豆香——那是工人已经开始泡豆子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锦盒，那是今早从宫里带回来的，盒底还沾着御膳房的龙纹金漆。
"娘子？"刘大姐从仓库探出头，"黑豆的船到了，要现在卸吗？"
"卸。"宋知夏深吸口气，豆香裹着风灌进肺里，"所有能开工的磨房，今晚都加夜班。"她转头看向司徒景，眼里闪着光，"谣言要破，最好的办法是让全城的人都吃到新鲜的黑豆豆腐。"
司徒景笑了，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发绳系紧："我让人去印宣传单，写清楚黑豆的选料过程。"他顿了顿，"需要我陪你去市场吗？"
"不用。"宋知夏整理好衣襟，往门口走去，"我得先去茶棚，听听那些谣言到底怎么说的。"她回头看了眼正在修复的石磨，又看了眼忙碌的工人们，"但你说得对——有你在，我不怕。"
仆人还在旁边急得直搓手，宋知夏拍了拍他的肩："带路吧。"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满地的碎木、豆粉和半块杂玉。
风卷着新磨的豆香掠过工坊，远处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像块重重的豆腐，落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