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蹲在工坊的石磨前,指尖拂过新磨的豆汁表面那层细腻的泡沫。
青石地上倒映着她微蹙的眉峰——昨日县衙里郑管家甩袖时露出的翡翠扳指,像根细针扎在她心上。
"娘子,赵府的马车往城南去了。"小桃端着茶盏进来,茶烟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林羽说那车里坐的是赵府那位从不露面的老谋士,车帘缝里漏了半张棋盘角,墨绿缎子的,和去年赵老爷过寿时送的贺礼料子一个色。"
石磨的转轴突然发出吱呀轻响。
宋知夏捏着豆勺的手顿了顿,豆汁顺着勺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小朵水花。
她想起三日前在仓库,司徒景指尖敲着账本说"赵郑两家的骨头连在一起"时,烛火在他眼底晃出冷光。
原来不是两家,是两根绳上的蚂蚱。
"去把陈公子请来。"她起身擦手,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豆渍,"再让阿福套车,我要去城西码头。"
小桃应了一声跑出去,裙角带起一阵风,掀动了案几上的《齐民要术》。
宋知夏翻开书,夹在其中的半张纸条飘落在地——是昨夜林羽送来的密报,墨迹未干的"郑府粮栈"四个字被风卷起,又轻轻落回她脚边。
城西码头的风带着潮腥气。
宋知夏站在船坞边,看陈公子的商船卸下最后几筐新豆。
陈公子搓着冻红的手凑过来:"夏夏你要的粮商名录,我托在京里当差的表兄抄了三份,一份给你,一份送都察院,还有一份......"
他压低声音,"你那位司徒公子让我交给吏部周侍郎,说是当年周大人在青河县当县丞时,赵府截过他的赈灾粮。"
宋知夏接过名录,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折痕——是司徒景惯常的三折法。
她想起昨夜他站在月光里,将这叠纸塞进她掌心时说的话:"要掀翻两座山,得先让山底下的土松了。"
三日后的清晨,宋知夏跪在金銮殿的金砖上,袖中那份染着豆香的密折被冷汗浸得微潮。
皇帝案头的龙脑香混着她身上的豆香,在殿中织成奇异的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过蜜的银铃:"陛下,青河县赵郑两家勾连,三年间私吞漕粮二百石,用霉豆换好豆,又拿次豆做豆腐坑害百姓。"
"放肆!"阶下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宋知夏抬眼,见赵谋士不知何时跪在了丹墀下,灰白的胡须被气吹得乱颤,"宋氏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妇人,怎知朝堂秘辛?
分明是有人背后指使!"
皇帝的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目光扫过宋知夏呈递的粮商供状、漕运票据,最后落在那半块霉豆上:"赵卿家,这豆上的霉斑,和去年顺天府粮仓的疫豆,可是同一种?"
赵谋士的喉结动了动,灰白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宋知夏看着他攥紧朝服的手,指节泛白如骨,突然想起前日在城隍庙后巷,她亲眼看见这双手将一锭金子塞进郑管家袖中——那时郑管家的翡翠扳指在巷子里闪着幽光,像双不闭的眼。
"陛下,臣愿献一计以证清白。"她忽然叩首,额头触到金砖的凉意,"三日后,臣在御花园设豆腐宴,邀京中名厨共鉴。
若臣的豆腐有半分差池,甘愿领罪;若臣胜出......"
她抬眼,目光穿过丹墀落在皇帝脸上,"求陛下赐臣皇商腰牌,让天下百姓都吃得上干净豆腐。"
御花园的银杏叶黄得正好。
宋知夏站在临时搭起的灶台前,看小桃将最后一块冻豆腐浸入热汤。
她能听见身后赵谋士的冷笑,能看见郑管家躲在人群里摸翡翠扳指的动作——那扳指今天格外亮,像块淬了毒的玉。
"豆腐宴,开始!"
第一道菜是"雪映红梅",嫩豆腐雕成红梅,浇上蜂蜜桂花冻,白里透红像初绽的花苞;
第二道"金玉满堂",豆腐裹咸蛋黄炸至金黄,咬开时流心的蛋黄混着豆香在舌尖炸开;
第三道最绝,是"素烧鹅",老豆腐压成薄片,用八角桂皮卤得透透的,撕开时竟有肉丝般的纤维,连御厨都凑过来捏着看。
评委席传来此起彼伏的赞叹。
宋知夏擦了擦手,余光瞥见赵谋士朝角落使了个眼色。
她刚要开口,便听见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陛下!"一名侍卫撞开宫灯,手中的羊皮卷被风卷得哗啦响,"赵府密报,宋记豆腐用的是霉豆!
这是验毒记录!"
满场哗然。
宋知夏望着那卷发黄的纸,突然笑了。
她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打开时,十二份盖着太医院朱印的验毒报告在阳光下泛着红光:"这是臣连续三月,每日送太医院的豆腐样本。"
她指尖划过最后一份报告的日期,"昨日臣还让小桃送了新磨的豆汁,太医院的刘院判说,这豆香比御膳房的贡豆还纯。"
侍卫的手开始发抖。
赵谋士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正是那日郑府大公子腰间的翡翠,和郑管家的扳指,原是一对。
"拿下!"皇帝拍案的声音震得银杏叶簌簌落。
赵谋士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他脚面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盯着宋知夏身后的皇商腰牌。
"臣谢陛下隆恩。"宋知夏接过腰牌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抬头便看见司徒景站在廊下。
他今日穿了月白锦袍,腰间的玉牌在银杏叶里闪着暖光,见她望过来,便轻轻颔首——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郑府的粮栈,查清楚了"。
宴席散时已近黄昏。
宋知夏捧着腰牌走在御道上,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她肩头。
身后传来司徒景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像从前每一次他悄悄跟在她工坊后,看她磨豆点卤的模样。
"夏夏。"他的声音裹着晚风,"郑老匹夫的翡翠扳指,是当年他替前太子办差时得的赏。"
宋知夏顿住脚步。
银杏叶落在她发间,她望着宫墙上渐沉的夕阳,忽然笑了:"那正好,明日让陈公子的商船,装几车新豆去扬州。"
司徒景伸手替她摘下叶梗,指腹擦过她耳尖时带着薄茧:"你呀,总是要连根拔起。"
"不然呢?"宋知夏转身,目光穿过重重宫墙,落在更远的方向——那里有青河县的豆田,有她的工坊,有郑府的粮栈,还有,藏在阴影里未被触及的,更深的棋局。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皇商腰牌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