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转动声裹着泡豆的清香味在工坊里漫开时,宋知夏正蹲在新砌的发酵池边。
竹篾筛子搁在膝头,筛底铺着层新收的黄豆,她拈起颗豆粒,指甲轻轻一掐——软了,正是点浆的好时候。
"娘子!娘子!"
院门外突然炸开小张的喊叫声,惊得池边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宋知夏手一抖,筛子里的黄豆骨碌碌滚进池沿的砖缝,她刚要起身,就见小张掀着汗湿的青布短打冲进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急响:"找着了!
邻县的林记粮行!"
她扶着池沿站起来,袖管沾了点豆浆,在素色衫子上洇出块浅黄。"慢慢说。"她声线稳得像压了块镇纸,可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前世做美食测评被甲方催方案时也这样。
小张喘得像拉风箱,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林老板给的样品,他说自家庄子在楚州边上,黄豆都是活水灌的,您瞧这豆瓣——"
他抖开油纸,金黄的豆粒哗啦啦落在石桌上,"林老板说胡家压他价,每石少给二十文,他早想找新买家了!"
宋知夏俯身凑近,鼻尖萦绕着新豆的青草香。
她捏起颗豆子对着光,豆脐泛着淡青,豆瓣间的折痕深浅均匀——好豆子。"他人呢?"
"在账房喝茶!
刘大姐陪着,说您一得空就过去。"小张抹了把额角的汗,后知后觉似的挠头,"我跑回来时,刘姐还说我像被狼撵的兔子。"
宋知夏扯了块干净帕子擦手,帕角绣的豆荚在腕间晃了晃。
她往账房走时,听见身后小张的脚步声突然轻了——这小子,知道她要谈正事,主动落后两步了。
账房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刘大姐正端茶,青瓷杯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门内传来个男声,带着点楚州腔的浑厚:"不是信不过宋娘子,实在是......"
"林老板是怕交货后结款不及时?"宋知夏推开门,见上座的中年男人穿靛青直裰,腰间系着块和田玉,眉眼周正,倒不似寻常粮商的市侩气。
林老板起身抱拳:"宋娘子好耳力。"
"我工坊每月用豆百石,若能长期合作,月结银钱,另加两成预付。"宋知夏在他对面坐下,刘大姐立刻捧来账本,她翻到上月进项那页推过去,"您看,豆香居的流水在青河县排前三,司徒家的商队每月来两次,运货回款都有保障。"
林老板的目光在账本上停了停,指节无意识叩着桌沿:"胡家压价是狠,可他们要的量大......"
"胡家要的是能压价的散豆,您庄子的豆子颗颗饱满,做出来的豆腐能多筛层豆腐皮。"
宋知夏从袖中摸出块豆腐,是今早刚点的,颤巍巍搁在白瓷碟里,"您尝尝,用您的豆子做,能比现在多三成产量——我算过,每石您多赚三十文,一年下来,够给令郎置十亩好田了。"
林老板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捏起块豆腐。
豆香裹着清甜在齿间散开时,他突然笑了:"宋娘子这张嘴,能把石头说开花。"他从怀里摸出契纸推过去,"我信你,这季度的货,下月十五前送到码头。"
宋知夏接过契纸时,指腹触到纸角的墨迹还未干透——看来林老板早有准备。
她抬眼正撞上林老板的目光,对方冲她挤了挤眼:"其实我上个月就派人打听了,豆香居的豆腐,连醉仙楼都抢着要。"
谈完合作出来,日头已爬到头顶。
宋知夏站在院门口,看刘大姐送林老板上马车,车帘掀起时,林老板朝她拱了拱手,车辕上挂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这是谈成生意的彩头。
"娘子!"
小赵的喊声响彻晒豆场。
这小子跑得太急,差点被晒豆的竹匾绊倒,手里举着个陶碗,碗里浮着块深褐色的豆腐:"成了!
黑豆点的浆!"
宋知夏接过陶碗,黑豆豆腐的豆香比黄豆更沉,带着丝焦香。
她咬下一口,豆粒的细腻裹着微微的回甘,竟比黄豆豆腐更有层次。"卤水比例?"
"按您说的,减了两成。"小赵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试了三次,第三次点的浆最嫩,您看这蜂窝眼——"他指着豆腐断面,"冻过之后能吸汤汁,做麻辣豆腐肯定香!"
宋知夏摸了摸他发顶——这小子才十六岁,来工坊时连石磨都推不动,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把配方记下来,明天开始用新收的黑豆试做,给醉仙楼送两坛。"她顿了顿,"另外,让王师傅把西院的空房腾出来,专门做黑豆豆腐的作坊。"
"娘子,胡家那边......"刘大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抱着账本,"今早我去码头,看见胡家的船少了两艘,听说是往楚州去了。"
宋知夏望着晒豆场上忙碌的工人,石磨声、说笑声混着豆香,像首没谱的曲子。
她摸了摸腕间的豆荚手链,磨得发亮的豆荚硌着皮肤——这是工坊里的小丫头们用边角料编的,说是"镇财符"。
"胡家要抢货源,就让他们抢。"她转身往账房走,裙角扫过晒得发烫的青石板,"咱们有林老板的庄子,有司徒家的商队,再加上黑豆......"
她停住脚步,回头对刘大姐笑,"让账房多备二十两银子,下月十五去码头接货时,给林老板的伙计们发点酒钱。"
夕阳把"豆香居"的杏黄旗染成金红色时,宋知夏坐在案前核对账目。
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突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比小张今早跑得还急。
"娘子!"门被推开条缝,个陌生的小仆人探进头来,额角挂着汗,"宫里的人送旨来了,在门房等着呢!"
宋知夏的手顿在算盘上,算珠"咔嗒"一声落回原位。
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杏黄旗在风里翻卷,像团烧不尽的火。
"请他们到前厅。"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襟,腕间的豆荚手链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小仆人跑远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穿堂里。
宋知夏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角的豆荚绣得针脚细密——是她昨夜亲手绣的,想着等黄豆货源稳定了,要给工坊里的每个丫头都做一条。
前厅传来瓷器相撞的轻响,应该是仆人在奉茶。
她捏着账本往前厅走,鞋跟叩着青石板,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门帘掀起时,她看见穿青衫的内官坐在上座,腰间的鱼符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内官见她进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明黄信封,封蜡上印着双龙戏珠——是宫里的密旨。
宋知夏接过信封时,指腹触到封蜡的温度,还有些余温。
她望着内官微垂的眼睫,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石磨转动时的嗡鸣,一下,一下,撞着胸腔。
暮色漫进前厅时,她轻轻撕开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