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的指甲在封蜡上轻轻一挑,牡丹纹样的红蜡应声而裂。
信纸展开时,明黄底色刺得她瞳孔微缩——是宫里面用的洒金笺,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她念到"黄豆市场异常波动"时,喉结重重滚了一下,余光瞥见司徒景的指尖正抵着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娘子?"老张还在喘气,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
宋知夏把诏书往袖中一收,抬头时已换了副从容的笑:"张叔去前院看着,别让不相干的人闯进来。"待老张佝偻着背走远,她才转头对司徒景道:"景哥哥可听说最近黄豆行情?"
"昨日刘大姐说,收购价涨了三成。"司徒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袖角,"我让人查过,青河县二十三家豆商突然统一了报价,连运豆子的车都绕着咱们工坊走。"
宋知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诏书边缘,前世做美食博主时,为找一批有机黄豆跟供应商斗了三个月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候她能查数据、找竞品,可现在......她低头望着自己绣着豆荚纹样的鞋面,"得去市场看看。"
"我陪你。"
"不。"宋知夏按住他要解腰间玉佩的手,"你露面太扎眼。"她扯了扯身上沾着豆粉的月白衫子,"我穿这样,像个来买豆子的小户人家娘子。"
工坊后堂的议事厅里,王师傅的粗布围裙还沾着湿木屑——他正带着人翻修晒豆场。
听见宋知夏喊他,他随手把刨子往长凳上一扔,带起一阵碎木花:"娘子可是要商量新磨房的事?
昨儿个木匠说......"
"先放下手里的活。"宋知夏示意刘大姐关上门。
刘大姐抱着账本的手顿了顿,账本封皮"豆香居进项"几个字被她捏出褶皱——这位从牙行挖来的采购主管,连睡觉都把算盘压在枕头下。
"刘姐,上回收的黄豆还有多少?"
"库里存着两千石,按现在的用量......"刘大姐翻开账本,指尖在算盘上拨拉两下,"最多撑半个月。"她突然抬头,"娘子是说有人囤货?"
王师傅的大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他奶奶的!
上回我去码头,见着胡家的船往仓库里卸豆子,堆得比城墙还高!"
宋知夏的指尖在桌面划出一道细痕。
胡老板是青河县豆商联盟的头,三个月前她刚开工坊时,这人还提着两坛黄酒来贺喜,说"宋家娘子的豆腐能让黄豆多卖个好价"。
"我去市场看看。"她站起身,从腰间解下钱袋,"小张,跟我走。"
小张是上个月新招的学徒,个子高腿长,此刻正蹲在院角帮厨娘剥蒜。
听见唤他,他慌忙擦了擦手,蒜皮粘在指缝里:"娘子要去哪儿?
我这就去牵驴车!"
青河县的豆市在西市巷,刚转过街角,豆香混着泥土味就劈头盖脸撞过来。
宋知夏扯了扯罩在外面的灰布衫,袖管扫过路边的豆筐——筐里的黄豆颗粒饱满,可摊主却把竹牌翻得哗哗响,上面写着"每石八十文",比半月前贵了二十文。
"大姐,这豆子咋涨这么凶?"她凑到一个老妇的摊子前,装出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我家那口子开豆腐坊的,再涨下去可要喝西北风了。"
老妇警惕地瞥了眼街角的青布伞——伞下坐着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盯着这边。
她压低声音:"胡家的人说了,谁要是敢便宜卖,就砸了摊子。
昨儿个东头的李阿福不肯,你猜怎么着?"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挨了两拳,现在还躺着呢。"
"那外县的豆子进不来?"
"水路被胡家包了,陆路......"老妇的声音更低,"说是北边闹虫灾,豆子运不过来。"
宋知夏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摸出两文钱买了把黄豆,指尖捻着豆子往巷尾走——胡家的豆行在最里头,朱漆门匾上"汇源"两个字被擦得锃亮。
门里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
宋知夏刚跨进门槛,就见胡老板从柜台后抬起头。
他穿着湖绸短衫,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撞在算盘上,叮当作响:"这不是宋娘子么?
稀客啊。"
"胡老板好手段。"宋知夏把黄豆往柜台上一撒,"半个月涨三成,是怕我买不起?"
胡老板笑出一口金牙:"宋娘子的豆腐卖得金贵,豆子涨点价算什么?"他往前凑了凑,身上的沉水香熏得人发闷,"不过嘛......我这儿有批好豆子,专给识货的留着。"他伸出三根手指,"每石一百二十文,要多少有多少。"
"一百二十?"宋知夏的声音发颤,像是被吓着了,"胡老板这是要逼我关坊?"
"逼?"胡老板的胖脸堆起笑,"我这是帮你。"他指了指窗外,那两个短打汉子正蹲在墙根啃煎饼,"要是宋娘子不肯合作......"他拖长了声音,"听说前儿个赵家的远房侄子被打了?
这世道,保不齐谁就撞上霉运。"
宋知夏攥着钱袋的手青筋直跳。
她想起前世直播时,有个同行买水军黑她的豆腐"豆腥味重",最后被她用检测报告打脸——现在的情况更棘手,可她的手段也更多了。
"胡老板的好意,我得好好想想。"她弯腰捡豆子,发梢扫过柜台,"对了,听说北边的豆子运不来?
可我前儿个见着司徒家的商队,从楚州拉了十车粮食过长江......"
胡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
出了豆行,日头已偏西。
小张牵着驴车等在巷口,见她出来,忙把搭在车辕上的粗布帘扯下来:"娘子热不热?
我买了酸梅汤。"
宋知夏接过陶碗喝了一口,酸得眯起眼。
她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青瓦白墙,突然拍了拍小张的背:"你明儿个跟刘姐去码头,盯着所有运豆的船。"
"那娘子呢?"
"我去见钱老爷。"宋知夏摸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酸梅渍,"青河县的乡绅里,只有他在楚州有庄子。"
回到工坊时,晚霞把"豆香居"的杏黄旗染成了血色。
司徒景正站在晒豆场上,手里捏着粒黄豆,在夕阳下看纹路。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道:"刘大姐说库里的豆子撑不过半月。"
"所以得找新货源。"宋知夏把从市场带回来的黄豆递给他,"胡家垄断了本地,可楚州、明州还有豆子——钱老爷的庄子在楚州,他去年跟我说过,那边的黄豆产量比咱们这儿还高。"
司徒景捏着豆子的手松了松:"我让北地的商队改道,从楚州运豆子过来。"他突然笑了,"你方才在豆行说的司徒家商队,是我上个月派去的。"
宋知夏愣了愣,也笑了:"景哥哥这是给我递刀子呢?"
"总得让胡老板知道,惹宋娘子的人,没好果子吃。"司徒景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明儿我陪你去钱府。"
"不用。"宋知夏望着远处冒起炊烟的工坊,石磨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没调的曲子,"我得让钱老爷知道,帮我能得什么好处——比如,他楚州的豆子能通过我的工坊,卖出比卖给胡家更高的价。"
她转身往工坊里走,裙角扫过晒得发烫的青石板。
风掀起她的袖管,露出腕间那串用豆荚穿成的手链——是工坊里的小丫头们用磨豆子剩下的边角料编的,磨得发亮。
"对了。"她突然停步,"让王师傅把旧磨房腾出来。"
"做什么?"
"试黑豆。"宋知夏的眼睛在暮色里发亮,"之前我试过用黑豆做豆腐,豆香更浓,说不定能当替代品。
要是黄豆真断了,咱们就......"她顿了顿,"给青河县的豆商们,上一课。"
司徒景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扬起。
风送来工坊里飘出的豆香,混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像是在说:这一局,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