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盯着柴房紧闭的木门,指节在门框上叩出细碎的声响。
苏三的哭嚎被厚木门滤成闷哑的呜咽,像根细针戳着她后颈——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拨针对工坊的小动作了,从往豆缸里撒泥沙到买通帮厨往豆浆里掺水,司徒明的手段越来越露骨,却又总像隔着层薄纱,叫人抓不住实锤。
"宋娘子。"阿福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小跑后的气喘,"司徒公子到了,在前厅等您。"
她转身时,竹匾上晾着的豆腐皮被风掀起一角,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这是她改良的薄如蝉翼的豆腐皮,昨日刚得了醉仙楼张掌柜的订单,要供五十斤去做"金玉满堂"的宴席。
可现在,这抹光泽却像道讽刺的光——有人宁可毁了这门好生意,也要把她从青河县的商路里挤出去。
前厅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司徒景正低头翻着账册,月白锦袍在椅背上垂出流畅的褶皱。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笑了笑,指尖在账册上点了点:"昨日新收的黄豆,出浆率比上个月高了两成。"
"苏三招了。"宋知夏径直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供状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司徒明"三个字洇开小片污渍,"他说上个月的谣言,还有前儿豆缸里的泥沙,都是三公子指使的。"
司徒景的指尖顿在账册边缘,眼尾的笑纹缓缓收了。
他伸手捏起供状,目光扫过苏三按的血手印,喉结动了动:"明儿要去族里递春贡的账,陈老这两日正查各房的进项。"他突然抬眼,眸底像压着团火,"明哥急了。"
宋知夏想起前日在祠堂外遇见的陈老。
那位掌管司徒家三十年的老管家,看她时的目光像在看块待雕的玉,却在瞥见司徒明时冷得能结霜——原来早在陈老踏进宫坊那日,司徒明就把她当成了威胁。
"他怕什么?"她端起茶盏,却发现手在抖。
茶水泼在供状上,"司徒"两个字晕成团墨云。
"怕你抢了他的商路。"司徒景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温度透过青瓷盏传来,"陈老前儿说,今年要拨三成漕运给新起的商号。
明哥管了五年的江南粮道,哪里肯松口?"他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前日她送他的谢礼,"你这豆腐坊,月入已比县里三家米行加起来还多。"
宋知夏突然笑了。
她想起初到青河县时,在码头扛着半袋黄豆被雨淋透的模样;想起第一锅酸浆豆腐出锅时,刘大姐抹着泪说"比我娘做的还香";想起前日醉仙楼的客人举着冻豆腐说"这是能上贡的东西"——原来她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司徒明的命门上。
"那便让他怕个彻底。"她抽回手,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赵先生昨日送来的。"纸包展开,是叠泛黄的账页,"
明哥往周县令府上送了三回礼,腊月里还买通了州府的文书,改了黄豆的税则。"
司徒景的指尖划过账页上的朱印,突然低笑一声:"好个赵先生,连周县令的姨太太收了多少金镯子都查着了。"
他抬眼时,眸中寒光乍现,"明哥总说我只爱摆弄些新玩意儿,可他忘了——"
他将账页叠好,塞进腰间的暗袋,"司徒家的商路,从来不是靠守着老本儿走出来的。"
前厅的窗棂被风撞响,宋知夏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玉牌,突然想起昨日在码头看见的司徒家船队。
那排着整整齐齐的乌篷船,每艘船头都刻着"司"字的云纹,像条蛰伏的龙。
"明日我让阿四带两个护院守在后巷。"司徒景起身整理衣袖,"豆库的锁换成铜芯的,夜里加一轮巡更。"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赵先生说,州府的钦差六日后到。"
宋知夏送他到院门口,正撞见刘大姐领着两个伙计抬豆缸。
阳光里漂浮着豆粉的细尘,落在她肩头,像层薄雪。
她摸了摸怀里的账册,那里压着苏三的供状和赵先生的密报,突然觉得这层雪该化了——化在钦差的轿前,化在陈老的茶盏里,化在司徒明的算盘上。
接下来的三日,工坊里像上紧了发条的木鸟。
宋知夏让账房把近半年的出货单、税票、雇工契全收在檀木箱里,又让小赵带着护院把后墙的矮树全砍了,免得有人爬墙。
连最清闲的杂役阿贵都被派去守豆库,钥匙分三个人管,少一个都开不了锁。
可再严密的网,也有漏风的缝。
第四日晌午,正在教伙计点卤的宋知夏听见前院传来喧哗。
她抄起擦手的布往外跑,正撞见阿福拦着个穿宝蓝锦袍的年轻人。
那人腰间挂着和田玉坠,袖口绣着金线缠枝莲——是司徒明。
"宋娘子好手段啊。"司徒明斜倚着门柱,嘴角扯出个笑,"前儿我那车夫说在后巷瞧见个熟人,我还不信,今儿亲自来瞧瞧。"他目光扫过院内晾着的豆腐,落在柴房方向,"听说有人在柴房里写状子?"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司徒明靴底沾着新泥,想起今早赵先生的信里说"周县令的师爷昨夜去了司徒府";看见他腕间的翡翠镯子,和账页里记的"送周夫人翡翠镯一对"分毫不差;更看见他眼底的慌乱——像只撞进网的雀儿,偏要扑棱着翅膀装老鹰。
"三公子这是来讨茶喝的?"她笑着往前一步,"正好,新制的杏仁豆腐刚出锅,我让刘大姐给您端一碗。"
司徒明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突然退后两步:"不必了。"他转身时,锦袍扫过门框上的红漆,"
我就是来告诉宋娘子...这青河县的生意,不是谁都能分一杯羹的。"
宋知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阳光照在他发间的金步摇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摸出怀里的檀木匣,指腹擦过匣上的铜锁——里面的证据还热着,像团火,要把这层遮羞的金箔烧个干净。
院外传来司徒明的马车声,渐去渐远。
宋知夏转身时,正看见刘大姐端着杏仁豆腐从厨房出来,白瓷碗里凝着雪似的豆腐,浇着蜜渍樱桃。
她突然笑了,对刘大姐招招手:"这碗留着,等钦差大人来了再端。"
风掠过院角的杏树,落英缤纷里,柴房方向传来苏三压抑的抽噎。
宋知夏望着晾豆腐的竹匾在风中轻晃,突然想起司徒景昨夜说的话:"收网的时候,要让鱼自己撞上来。"
而此刻,那条鱼的影子,已经在网外扑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