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斋的朱漆大门刚卸下第二块门板，外头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
"宋娘子！
可算到日子了！"吴大娘攥着个蓝布包挤到最前头，布角还沾着灶台上的面渣——她天没亮就蒸了笼糖糕，想着买块冻豆腐回家做汤，"昨儿个小孙子听隔壁说这豆腐能咬出蜂窝，夜里翻来覆去直咽口水。"
宋知夏系着月白围裙从后堂出来，发间的木簪坠着粒珍珠，是前两日司徒景让人送来的，说是"配新菜要衬气色"。
她望着门外攒动的人头，指尖轻轻叩了叩柜台——这柜台新刷了桐油，还留着前日马六被拖走时撞出的凹痕。
"小周，揭盖。"她声音不大，后堂却立刻响起冰窖木门的吱呀声。
小周抱着块青布裹着的方砖过来，掀开布角的瞬间，寒气"呼"地涌出来。
乳白的豆腐裹着层薄霜，蜂窝状的小孔里凝着细碎冰晶，在晨光里像块会发光的玉。
"每日限十斤，先到先得。"小李举着木牌挤到门口，木牌上"冻豆腐"三个墨字还带着新鲜的松烟味。
他昨日跟着宋知夏学了半宿说辞，此刻喉结动了动，"这豆腐得用骨汤煨，汤头能吸进蜂窝里，比普通豆腐鲜三倍——"
"给我切二斤！"吴大娘的布包"啪"地拍在柜台上，布包里的铜钱叮当作响，"我家那口大铁锅早烧上热水了！"
排在第二的是个穿青衫的书生，手里攥着卷《齐民要术》："听闻这豆腐是用冰窖冻出来的？
在下愿出双倍价钱，求娘子说个做法——"
"不卖做法，只卖豆腐。"宋知夏笑着摇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出两串铜珠，"书生若是喜欢，明日来，我让人给你留半碗卤水，回家试着点浆玩。"
她余光瞥见街角的柳树下有片阴影动了动。
是赵府的马车？
前两日马六在公堂喊出"赵管家"时，周县令的惊惶她看得清楚——赵家和官府的线，怕是比她想的还深。
"大娘，您的二斤。"小周用竹片托起豆腐，竹片碰着冰晶发出细碎的响，"拿回家别忙着化，先用温水泡半柱香，蜂窝吸饱水再切，煮出来才嫩。"
吴大娘接过去时手指发颤，豆腐的寒气透过青布渗进掌心。
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像雪，像我老家太行山上的雪。"她转身挤出去时撞翻了个竹篮，里头的葱蒜滚了一地，"对不住对不住！
明儿我让老头子来帮忙搬冰窖！"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宋知夏望着柜台前堆成小山的铜钱，耳中是此起彼伏的"再来半斤""留两块"，忽然想起刚穿来时在破庙啃的冷馒头。
那时候她蹲在草堆里，闻着隔壁豆腐坊飘来的豆腥气掉眼泪——如今这豆香，终于能飘进千家万户了。
"娘子，醉仙楼的陈掌柜来了。"小李扯了扯她的袖子。
穿湖蓝锦袍的陈掌柜扶着八字胡跨进门，手里提着个描金食盒："昨日听您说要上菜单，我让后厨煨了锅老母鸡，就等这冻豆腐呢。"他掀开食盒，热气裹着姜香扑出来，"您尝尝？"
宋知夏用银匙舀起块豆腐。
骨汤的鲜顺着蜂窝钻进每道细纹，咬开时"噗"地迸出汤汁，比普通豆腐多了三分嚼劲，又比炸豆腐多了七分绵软。
她眼睛亮起来："陈掌柜好手艺。"
"哪里是我手艺好。"陈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您这豆腐会吸味。
明儿我让跑堂的在门口喊，'醉仙楼新菜——冻豆腐煨老母鸡，每日限五锅'，保管把临安府的官太太们都引来。"
后堂突然传来磨盘转动的轰响。
小周探出头，额角挂着汗："娘子，冰窖的冰快用完了！
王屠户家的冰车还没到？"
宋知夏摸出腰间的铜哨——这是司徒景让人新打的，比上次被攥碎的那枚更沉些。
她吹了声短哨，街角的柳树后立刻转出个穿灰衣的伙计，是林羽安排的暗卫。"去码头催王屠户，就说知味斋的冰，少一块都按三倍赔。"
暗卫躬身退下。
宋知夏转身时，瞥见柜台下压着张纸条——是今早开门时发现的，墨字歪歪扭扭："夜三更，小心火。"
她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紧。
赵管家的手段，从偷笔记到买地痞，如今怕是要动更狠的。
可她望着作坊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小周，望着柜台上堆成金山的铜钱，忽然笑了。
"小李，把新招的五个伙计带过来。"她提高声音，"从今日起，分两班守冰窖。
前半夜老张头，后半夜刘二婶，每人发把铜哨——"
"娘子！"外头突然传来尖叫。
是吴大娘的声音。
宋知夏冲出门口，正见她揪着个穿短打、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
汉子手里攥着块冻豆腐，袖口露出半截红布——那是王二手下的标记。
"他说要尝鲜，伸手就抢！"吴大娘的蓝布包散在地上，铜钱滚了一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护不住宋娘子的豆腐？"
刀疤汉子甩开吴大娘的手，唾沫星子喷到宋知夏脸上："老子尝块豆腐怎么了？
你们这破豆腐——"
"怎么了？"
清冷的声音从街尾传来。
司徒景穿着月白锦袍站在青石板上，身后跟着四个带刀的护院。
他腰间的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幽光，是皇帝亲赐的"皇商"令牌。
刀疤汉子的腿立刻软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响："小的错了！
小的就是嘴馋！"
司徒景走到宋知夏身边，目光扫过她攥紧的纸条。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声音轻得只有两人听见："赵管家在城西的赌坊，我让人盯着呢。"
宋知夏望着他眼底的暗青——这几日他怕是没睡踏实。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传过去："今晚来作坊，我给你煮碗冻豆腐粥。
治胃疾的，加了山药。"
司徒景的眼睛亮了亮。
他转头对护院道："把这人送官，就说当街抢夺皇商产业。"
刀疤汉子被拖走时，裤裆里渗出片湿痕。
吴大娘蹲在地上捡铜钱，抬头对宋知夏笑："宋娘子，我家那口子说要把后院的地窖腾出来，借你存冰！"
"那得收我租金。"宋知夏蹲下去帮她捡钱，铜钱碰着指尖凉凉的，"等冬天我腌了豆腐乳，给大娘送两坛。"
日头爬到头顶时，十斤冻豆腐早卖了个干净。
小李擦着柜台直喘气，小周抱着空冰窖木架傻笑。
宋知夏望着门外还不肯走的顾客，掏出张纸在柜台上写："明日加量到二十斤，醉仙楼的份额单独留。"
她笔尖一顿，又补了句："招冰窖守夜人，月钱比寻常伙计多三百文。"
暮色漫进东市街时，知味斋的灯笼次第亮起。
宋知夏站在门口，望着街对面那辆停了半日的黑篷马车——赵管家的车夫正掀帘递出个食盒，里头飘出烧鸡的香气。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哨，转身回屋。
后堂的磨盘还在转，豆浆的甜香混着新刷的桐油味，漫过青砖墙，漫过柳树梢，漫向更远的地方。
今夜的风里，有豆香，有刀光，有将落未落的雨。
宋知夏知道，赵管家的阴谋才刚起头，三皇子的影子还在云里，但只要磨盘还在转，豆浆还在滚，她的豆腐，终会滚出青河县，滚向临安府，滚向更热闹的地方。
毕竟——她望着柜台下那碗刚点好的豆浆，凝脂般的液面映出她的笑——这天下的人，谁能拒绝块会吸饱骨汤的冻豆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