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把最后一叠账本码齐时,窗外的麻雀正扑棱着翅膀掠过屋檐。
东市街的早市才开半个时辰,知味斋的柜台前已排起长队,小李举着木牌喊"冻豆腐今日加量"的声音混着豆浆煮沸的咕嘟声,撞得门框上的铜铃叮当响。
"宋娘子。"
沉稳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宋知夏抬头,见个穿青灰色云纹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阶下,腰间玉牌坠着墨绿流苏——正是前日司徒景提过的临安府师爷郑大人。
她放下算盘起身,袖中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面上已堆起温软笑意:"郑大人里边请,今日的冻豆腐刚从冰窖取出来,配了新熬的菌菇汤。"
郑大人目光扫过柜台里蜂窝状的冻豆腐,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早闻你这豆腐能吸饱汤汁,今日特来验证。"
他坐定后,小周端上青瓷碗,乳白的骨汤漫过冻豆腐,孔隙里立刻渗出血玉般的油花。
第一口入口时,郑大人的眉尾轻颤了下。
他慢慢咀嚼,喉结动了动,又舀了半勺汤。
直到碗底见了青瓷纹路,才放下勺子:"滑而不腻,鲜而不腥。"他指节敲了敲碗沿,"这冻法讲究,得是头夜零下的冷,次日又要及时收进冰窖,是费了心思的巧艺。"
宋知夏垂眸替他续茶:"小人本是乡野出身,就爱琢磨这些吃食。
大人若不嫌弃,改日做了冻豆腐酿肉,再请您来尝。"
郑大人忽然笑了:"宋娘子不必拘着。"他从袖中摸出张帖子推过去,"下月十五,临安府衙设春宴,知府大人爱尝新鲜,我替你讨了个席面。"
帖子是洒金红笺,摸起来比普通请帖厚三分。
宋知夏捏着帖子的手微微发紧——这不是普通的应酬,是官府递来的橄榄枝。
她抬眼时眼尾微弯:"那得先谢过大人提携。"
三日后,知味斋的门槛几乎被踩平了。
穿绸衫的富商,着官靴的小吏,甚至有乘软轿来的内宅娘子,都指名要吃郑大人夸过的冻豆腐。
小李擦汗的帕子湿了又干,小周往冰窖搬冰的脚步快得带风,连吴大娘都来帮忙包豆腐包,说"这热闹比过年还欢喜"。
宋知夏站在后堂看磨豆机飞转,豆浆顺着竹管流进大缸,心里却像浸了冷茶。
她摸出那日司徒景给的纸条——赵管家在城西赌坊的账册,墨迹已有些晕开。
官府的关注是把双刃剑,她得在风头最盛时扎稳根基。
"娘子,张记豆行的张老板来了。"小李掀帘进来,"说要签三年的黄豆供应约。"
宋知夏把纸条收进暗格,指尖在柜台上敲了两下:"请他到雅间,再加两碟新腌的豆腐乳。"
她转头对小周道,"去把去年收的黑豆样本取来,若张老板要压价,便提提这替代法子。"
小周应了声跑开,后堂的风掀起她的裙角。
宋知夏望着磨盘里飞转的黄豆,忽然想起昨夜司徒景喝冻豆腐粥时说的话:"郑大人虽爱美食,却也是三皇子的人。"
她捏了捏腰间的铜哨,铜哨边缘被磨得发亮——那是司徒景让人打了送她的,说"有危险就吹,我在半里地外都能听见"。
另一边,城西赌坊的地窖里,赵管家捏着茶盏的手青筋直跳。
他透过雕花窗望向东市街,知味斋的灯笼在暮色里像串红果子,映得他眼底发红。"王二。"他把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拍在桌上,"我要知味斋明早开不了门。"
王二盯着银元宝,拇指蹭了蹭嘴角的刀疤。
这地痞头目最近总在知味斋门口晃,早看出宋知夏雇了护院,司徒景的人也时常转悠。
他弯腰捡起银元宝,指腹碾过刻着的"临安府库"字样,笑得露出黄牙:"赵管家放心,小的夜里就带人去掀了她的磨盘。"
赵管家眯眼盯着他:"你若办砸了——"
"哪能呢?"王二拍着胸脯,转身时却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短刀。
他早听说司徒景是皇商,又想起前日那刀疤汉子被送官时尿了裤子的模样,心里盘算起另一笔账:若真砸了知味斋,司徒景能轻饶他?
倒不如...
月上柳梢头时,知味斋的灯火渐次熄灭。
宋知夏在账房核完最后一笔银钱,刚要吹灯,忽然听见后巷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她抓起铜哨吹了两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又摸出藏在柜底的火折子——这是司徒景让人特制的,点燃后能冒黑烟示警。
"他奶奶的!"
粗野的骂声混着砸门声涌进来。
宋知夏掀开窗纸往外看,十几个手持木棍的地痞正踹后墙,其中一个举着油葫芦往窗棂上浇。
她心跳如擂鼓,却反手锁了账房门,抄起门后的顶门杠——前世做美食博主时学的防身术,此刻倒派上用场。
"救命啊!救火啊!"
隔壁布庄的更夫喊起来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司徒景的玄色披风卷着风撞进后巷,他手中的长鞭甩出脆响,抽落了地痞手里的油葫芦。
林羽带着护院从两侧包抄,刀鞘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雷声还响。
王二见势不妙要跑,被司徒景一脚踹在腿弯。
他摔在泥水里,抬头正看见宋知夏举着顶门杠站在门口,月光照得她眼尾泛红:"王二,你可知昨夜我让小周在冰窖装了铃铛?"她晃了晃手中的铜哨,"你踹墙的第一下,我就吹哨报官了。"
官府的灯笼很快涌进来,郑大人带着衙役从正门冲进后巷。
王二被按在地上时,裤袋里的银元宝滚出来,"临安府库"的刻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郑大人蹲下身捡起元宝,抬眼看向赵管家的方向——那辆黑篷马车正停在街角,车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半只镶翠玉的袖口。
"宋娘子受惊了。"司徒景解下披风给她披上,指尖触到她发间沾的碎瓦,声音发紧,"我早该多派些人守着。"
宋知夏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后巷里东倒西歪的地痞,又落在被护院扑灭的火苗上。
她摸出帕子替司徒景擦去手背上的血,轻声道:"他们越急,说明我们越稳。"
次日清晨,知味斋的磨盘又转了起来。
吴大娘提着一篮青菜来帮忙,说"昨夜官府的人在门口守了半宿"。
小李擦着被砸坏的柜台笑:"娘子,今日来订冻豆腐的人比昨日还多,醉仙楼的王掌柜说要加三倍的量。"
宋知夏舀起一勺刚点好的豆浆,凝脂般的液面映出她微扬的嘴角。
她望着后巷里新砌的砖墙,那里还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却也多了官府贴的"重点商户"告示。
风里飘来豆香,混着远处传来的敲锣声——那是衙役在沿街宣告"破坏商户者重罚"。
赵管家的马车今日没再停在对面。
宋知夏知道,那老东西定是缩在某个更阴的角落里筹划,但她不怕。
她的磨盘还在转,豆浆还在滚,冻豆腐的香气正顺着青石板路,往临安府的深处,往更热闹的地方飘去。
毕竟——她望着柜台前又排起的长队,将最后一勺豆浆倒进木匣——这天下的人,谁会拒绝一块能吸饱骨汤的冻豆腐?
更况,现在还有官府的人替她守着这锅热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