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斋的石磨转得比往日更欢实。
宋知夏系着靛青围裙站在案前，正将刚出模的嫩豆腐切成均匀的方丁，豆香裹着蒸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把眉梢都熏得软了几分。
"娘子！"小李掀开布帘跑进来，额角沾着星点豆沫，"外头有个穿月白短打的小哥，说是醉仙楼的，要见您。"
宋知夏的手顿了顿。
刀下的豆腐方丁边缘被压出细痕，却没碎——她最近练出了巧劲，切豆腐时能收着三分力。"请他到后堂坐，上盏新茶。"她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手指在腰间帕子上擦了两下，这才抬脚出去。
后堂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短打，却收拾得极干净，见宋知夏进来立刻起身，右手按在左腕上行礼："小人小王，是醉仙楼跑堂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竹纹信匣，双手捧上，"我家刘掌柜说，这是给宋娘子的亲笔信。"
宋知夏接信时，触到少年掌心的薄茧——是常年端盘跑堂磨出来的。
信匣边缘还留着淡淡墨香，她打开盖子，取出信笺时，一张洒金笺飘落在案上。
"小...小人多嘴。"小王见她展开信，喉结动了动，"我家掌柜的昨日尝了您家的冻豆腐，说是比醉仙楼的蟹粉狮子头还鲜。
今早天没亮就爬起来写信，说要请您过府一叙。"
宋知夏的目光扫过信笺上劲挺的小楷，最后停在末尾"醉仙楼刘三余敬上"的落款处。
她指尖轻轻抚过"豆腐宴"三个字，耳尖微微发烫——这是她想了半月的点子，原打算等工坊扩了再提，没想到醉仙楼倒先递了橄榄枝。
"小王，麻烦回你家掌柜的，我申时三刻到。"她将信笺重新收进匣里，抬眼时笑意温软，"另外，你跑这一趟，我让小李包块刚出的红糖米糕带着。"
小王的眼睛立刻亮了，连声道谢时，后堂门被推开条缝。
司徒景提着个青布包裹进来，玄色锦袍下摆沾了点泥星，显然是从外头赶过来的。
他目光扫过后堂，落在宋知夏手里的信匣上："醉仙楼的？"
"刘掌柜邀我去谈合作。"宋知夏把信递过去，看他垂眸读信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说是要办豆腐宴。"
司徒景的指尖在"豆腐宴"三个字上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有暗潮翻涌："这是好事。
醉仙楼占着临安府三成的宴席生意，若能借他们的台子..."他忽然住了口，从包裹里取出个青瓷罐，"今早去码头收新到的海盐，顺道买了吴记的桂花糖。"
宋知夏接过糖罐时，触到他指节上未消的乌青——是昨夜踹王二时留下的。
她心里一软，把糖罐推回他手边："你先说说，这合作可不可行？"
"可行。"司徒景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了她眼底的犹豫，"但要防着有人使绊子。
赵家和郑家的人虽缩了头，未必肯看着你把生意做到醉仙楼。"他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佩，"申时我陪你去。
这玉是我祖父当年走茶马古道时得的，刘掌柜认。"
醉仙楼的朱漆大门比宋知夏想象中更气派。
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看"醉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头下泛着暖光，忽然想起前世探店时见过的老字号——连门环上的铜锈都透着股子岁月沉淀的底气。
门童见司徒景手中的玉佩，立刻哈着腰引他们往雅间去。
穿过雕花木廊时，宋知夏闻到若有若无的鸡汤香，混着淡淡酒气，是后厨在吊高汤。
转过月洞门，就见个穿宝蓝绸衫的中年男子立在廊下，见他们过来立刻抱拳："宋娘子，司徒公子，刘某恭候多时了。"
刘掌柜的眼尾有两道深纹，笑起来却像潭温水。
他引着二人进雅间，桌上已摆了四样茶点：玫瑰酥、核桃酪、松子糖，还有碟切得薄如蝉翼的冻豆腐——正是知味斋的手艺。
"宋娘子的冻豆腐，吸饱了老母鸡汤。"刘掌柜指了指那碟冻豆腐，"我让后厨用二十年的花雕酒煨了半宿，端上桌时，二楼雅座的客人全凑过来看。"
他从袖中摸出个账本推过去，"这是近七日醉仙楼冻豆腐的点单量，比之前的招牌菜'松鼠桂鱼'还多三成。"
宋知夏翻着账本，见每页都画着红圈，圈着"冻豆腐"三个字。
她指尖在"十月初三，点单一百二十份"上停住——那是昨夜赵管家派人纵火后的第二天，没想到生意反而更火了。
"刘某想办场豆腐宴。"刘掌柜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灼灼，"从冷盘到热菜，从汤羹到甜点，全用豆腐做。
您出手艺，我出场地，赚的银钱五五分账。"他指了指窗外，"下月十五是中秋，正是办宴的好时候。"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茶盏里的水沸声。
宋知夏望着刘掌柜眼里的热望，又转头看司徒景——他正垂眸拨弄茶盏，指节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是她熟悉的"可行"暗号。
"我有三个条件。"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汤的苦在舌尖打转，"第一，豆腐宴的豆腐必须用知味斋的；第二，菜单我要亲自定；第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晃动的人影，"宴前七日，醉仙楼的后厨归我管。"
刘掌柜的眉毛跳了跳，随即大笑："宋娘子果决！
这三个条件，刘某应了！"他拍了拍手，屏风后转出个穿靛青短打的白胡子老者，"这位是陈师傅，醉仙楼的掌勺，从十六岁起跟着我，刀工火候都是一绝。"
陈师傅抱了抱拳，目光在宋知夏脸上停了停："前日尝了娘子的臭豆腐，外酥里嫩，卤子调得妙。
若论豆腐的花样，刘某没说错，娘子是把好手。"他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包，"这是我存的二十年陈皮，做豆腐羹能提香。
娘子若不嫌弃，拿去用。"
宋知夏接过纸包时，闻到陈师傅身上淡淡的油腥气——是常年守着灶台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前世带徒弟时，老厨师总爱把压箱底的调料送人，那是认可的意思。"陈师傅，我这有份菜单草稿。"
她从袖中抽出张纸，"冻豆腐狮子头、文思豆腐羹、腐衣卷春鲜...您看看可还缺什么？"
四人围坐在案前，讨论声混着窗外的蝉鸣飘出去。
直到日头偏西，刘掌柜才让人备了马车送他们回去。
宋知夏掀开车帘时，正看见街角的柳树下闪过道黑影——是件墨绿绣金的裙角，像极了赵明珠房里丫头穿的料子。
"景哥哥。"她轻声唤了句。
司徒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玉佩上。"我让林羽去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冷硬，"不管是谁，敢动豆腐宴，我让他连中秋的月亮都看不见。"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宋知夏望着车外渐浓的暮色，把陈师傅送的陈皮纸包抱在怀里。
豆腐宴的菜单在她脑子里转着，像团越烧越旺的火——她知道，这把火不仅要烧红临安府的天，还要让那些躲在阴处的人，再没胆子伸爪子。
知味斋的灯笼在前方亮起时，宋知夏摸了摸袖中那张还带着墨香的合作契约。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这一仗，她要打得漂亮，打得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连哭都找不着调。
而此刻，在醉仙楼的后巷里，个穿墨绿裙的丫头正缩在墙根，指尖攥着块半融的蜜饯。
她望着宋知夏的马车远去，咬了咬牙，把蜜饯塞进嘴里——甜得发苦，像极了即将要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