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握着锅铲的手紧了紧,豆浆溅在灶台上腾起白雾,混着豆香的热气糊住了眼。
小张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州府巧匠"五个字像根刺扎进她后颈——周明远才要了二十两验讫银,第七日就变本加厉,这哪里是检查,分明是要把宋记往死里磋磨。
"带他们去前院。"她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锅铲在石磨上敲出清脆的响,"刘大姐,把上个月的火耗账册抱来;王伯,带巧匠看灶台时,把新换的铸铁锅沿指给他瞧。"转身时衣摆扫过案几,那封带云纹的信从袖中滑出,落在豆浆渍里,金丝暗纹浸了水,像条垂死的金蛇。
院外传来铜锣开道的声响,刘大姐抱着账册跑进来时,额角的汗把鬓发黏成绺:"娘子,周县令的官轿停在门口了!"
宋知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该想到,周明远这种人,得了甜头只会更贪。
前几日要验讫银时,她按司徒景说的,每笔银子都让他签了收条,连"青河县正堂周明远"的官印都按在红纸上。
可如今对方亲自上门,怕是要把"检查"变成"找茬"。
"去请司徒公子。"她摸出腰间的银哨,对着窗外吹了三声短哨——这是和司徒景约好的急讯。
转头对刘大姐道:"把账册里每笔买黄豆的票据都抽出来,按日期码齐。"又对王师傅说:"灶台的通风口擦干净,要是那巧匠说风路不顺,你就提去年给县学修灶的张老匠,他最懂江南的湿灶。"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吱呀"一声,周县令的官靴踏过青石板,声音像敲在人心上。
宋知夏理了理月白衫子,刚走到前院,就见穿青绸官服的周明远正摸着石磨冷笑,身后跟着个留山羊胡的老头,手里攥着量尺。
"宋娘子好雅兴。"周明远甩了甩袖中算盘,"本县令接到州府公文,说你这豆腐坊用了不合规制的灶台,怕是要走水。"他指了指老匠,"这位是州府来的李巧匠,最会看灶火吉凶。"
宋知夏垂眸看他腰间晃动的玉牌——那是前日她"孝敬"的二十两银锭换的,玉色发乌,倒像沾了血。"有劳大人挂心。"她笑着福身,"只是这灶台是王师傅按《齐民要术》里的'双釜连灶'砌的,去年还得了县上的'防火良构'匾。"
李巧匠的量尺"啪"地敲在灶台上:"《齐民要术》?
那是前朝的老黄历了!
如今州府新颁了《营造则例》,灶台高度不得过五尺三寸——"他踮脚量了量,"你这灶高五尺五寸,多出来的两寸,够烧塌半间屋!"
王师傅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拾烟杆时,喉结动了动:"巧匠有所不知,江南多湿,灶低了火起不来,这两寸是留着走潮气的。"
"走潮气?"周明远捏着算盘珠子,"那就是说,宋娘子的规矩比州府大?"他算盘一合,"今日不拆了这灶,本县令就封了你作坊!"
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司徒景的墨色披风卷着风撞进来,腰间的和田玉撞出清响:"周大人这是要拆谁的灶?"他扫了眼李巧匠,"州府的巧匠,怎么连江南的灶都不懂?"
李巧匠的山羊胡抖了抖:"司徒公子这是要压官?"
"压官?"司徒景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纸,"这是上个月州府发的《江南灶火改良札》,里面明明白白写着'湿地区域灶台可酌情加高寸许'。"
他把纸拍在周明远面前,"周大人要是不信,不妨差人去州府问问吴同知——吴大人前日还说,要把宋记的灶台当范本推广。"
周明远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盯着那卷纸看了半刻,突然把算盘往怀里一收:"算你巧。"又狠狠瞪了李巧匠一眼,"走!"
官轿走远后,宋知夏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她摸出帕子擦汗,帕角沾了豆浆渍,甜腻的味道让她胃里泛酸。
司徒景递来盏凉茶,指节碰在她手背上:"周明远急了。"他望着院外飞扬的尘土,"我昨日收到线报,他上个月往京都送了八箱东西,用的是郑记的镖车。"
"郑记?"宋知夏想起那封云纹笺,"他们想把周明远当刀使?"
"刀快了会割手。"司徒景的拇指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前日他送的,说是"镇灾","吴同知最恨贪墨,你明日去寻他,就说周明远借检查之名勒索银钱,再把收条给他看。"
第二日卯时,宋知夏揣着一沓带官印的收条进了州府。
吴同知的书房飘着墨香,他接过收条时,指节捏得发白:"周明远在青河县六年,我早觉得他不干净。"他拍案而起,"小李,你带两个人,今夜潜进青河县衙,把周明远的账房撬开!"
小李是吴同知的亲随,生得精瘦,闻言把短刀往靴筒里一插:"大人放心,小的夜里翻屋顶比猫还轻。"
接下来七日,工坊里的算盘声没停过。
宋知夏让刘大姐把每笔支出都记成三联账,一联留底,一联给检查的人看,还有一联封在瓦罐里埋在后院。
王师傅带着工人把灶台重新刷了青灰,连砖缝都用石灰填得严严实实。
小赵把新研发的豆腐乳装坛时,特意在封口盖了"宋记"的朱印——要是周明远再挑刺,这些都是"按规生产"的证据。
第七日夜,月亮刚爬上东墙,小李就翻进了工坊。
他的短打沾着草屑,眼里亮得吓人:"娘子,找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周明远的账册里记着,去年修河坝吞了三千两,还有黄老板的米行每月送十石米——米袋上都盖着'赈灾'二字!"
宋知夏展开账册,墨迹未干的字刺得她眼睛疼。
司徒景凑过来,指尖点在"郑记银庄"几个字上:"郑老匹夫上个月往这户头打了五千两,备注是'青河县务'。"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冰,"明日我让人把这些账册送到都察院,再请钦差来查。"
可没等钦差的马队进青河县,周明远就带着衙役杀来了。
那是个阴沉沉的午后,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知夏正在教学徒点卤,就听院外传来"哐当"一声——大门被衙役用撞木撞开了。
周明远穿着官服冲进来,脸上的肉抽得像筛糠:"宋知夏!
有人举报你私藏官粮,偷税漏税!"他挥了挥手,"给我封了作坊!"
学徒们吓得后退,石磨上的豆浆泼了一地。
宋知夏站在染了豆香的浆水里,望着周明远腰间晃动的玉牌——那玉色更乌了,倒像浸了血。
她摸了摸袖中油布包,里面是小李偷来的账册,还有司徒景让人加急送到都察院的副本。
"周大人要封作坊?"她笑了,声音清清脆脆的,像石磨转动时的响,"那不妨先看看都察院的公文——钦差大人后日就到。"
周明远的脸瞬间煞白。
他后退两步,撞翻了装豆腐乳的陶坛,酸香的汁水溅在官服上,像块流脓的疮。
宋知夏望着满地狼藉的作坊,又看了看院外压城的乌云。
风卷着豆香扑进鼻腔,她突然想起第一次摆摊时,豆浆煮开的热气漫过竹帘,模糊了司徒景的眉眼。
那时她以为,只要做出好豆腐就能活下来;如今才明白,要护着这方灶台不灭,不仅要磨得细、点得准,更要——
"娘子!"刘大姐从账房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铜匣,"都封好了!"
宋知夏接过铜匣,指尖触到冰冷的铜锁。
她转身看向周明远,目光扫过他发颤的官靴,扫过衙役手里的封条,最后落在门楣上的"宋记"二字上。
那两个字被雨水打湿了,却依然泛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