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脚步声渐远,宋知夏松开司徒景的手,指腹还残留着他掌心薄茧的触感。
王师傅握着擀面杖的指节泛白,刘大姐抱着账本的手背上青筋微凸,连向来稳重的小赵都喘着粗气——方才那道灰影像根刺扎在众人喉间,此刻月光虽亮,却照不亮槐树后的阴影。
"老陈头的人跟上去了。"司徒景将窗纸重新糊好,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黄豆筛子轻晃,"那腰牌我见过,郑痞去年新换的族徽,青铜铸的,边角磨得发亮——是他身边近侍才有的。"
宋知夏摸了摸腕间的玉扳指,原是郑痞用来威胁她的信物,如今被司徒景从顺天府要回来,在掌心压出浅红的印子。
她望着案上摊开的黄豆,新收的豆子颗颗滚圆,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却让她想起三日前公堂上郑痞被拖走时的尖叫:"宋知夏,你等着——"
"去把陈七叫来。"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豆堆上的叶子。
陈七是城南卖糖画的小贩,总爱蹲在宋记豆腐摊前,用糖稀画胖娃娃举豆腐。
此刻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冲进账房,腰间的糖画箱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声:"宋娘子,司徒公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昨日后巷的人,你可见过?"宋知夏从袖中摸出块豆干递过去——这是新制的五香豆干,陈七总说比他的糖画还甜。
陈七咬了口豆干,腮帮鼓得像只仓鼠:"灰布裹头,右手揣怀里...前日我在西市见过!
跟在个穿湖蓝直裰的先生后头,那先生手里摇着湘妃竹扇,扇骨雕着缠枝莲——"他突然一拍大腿,"是冯先生!
郑大官人身边那个狗头军师!"
司徒景的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节奏像商队过栈时的驼铃:"冯远山,郑家长老最器重的谋士,去年帮郑痞在扬州吞了三家米行。"
他从袖中抽出张密报,墨迹未干,"老陈头的人追到了悦来客栈,那灰影进了二楼西厢房,房号是冯远山包下的。"
宋知夏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半月前在醉仙楼办豆腐宴时,冯远山曾端着茶盏站在廊下,茶雾里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
郑痞的手段向来狠辣却粗笨,可冯远山不同——他会在你数钱时往账本里塞假契,会在你尝新菜时往汤里下慢性毒。
"郑痞被关在顺天府大牢,他那些族老怕是坐不住了。"她将豆干渣子拢进掌心,"冯远山来青河县,一是探郑痞的底,二是...断我的根。"
司徒景的拇指摩挲着她发顶:"你是说黄豆?"
"上个月收的黄豆有三成发了霉,我原以为是仓储的问题。"宋知夏翻开案上的账本,指尖停在"陈记粮行"的账目上,"可陈七说,冯远山昨日在西市跟粮行的伙计喝酒——"
她突然抬头,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陈七,你今日去粮行,就说宋记要收三倍的黄豆,要他们把压仓的陈豆都搬出来。"
陈七的糖画箱在地上蹭出声响:"宋娘子这是要?"
"引蛇出洞。"宋知夏将账本推给司徒景,"冯远山要断我的黄豆,我偏要让他以为我急着补仓。"她又转向王师傅,"明早你在晒豆场摔两筐新豆,喊得大声些——就说新收的豆子发了芽,做不出好豆腐。"
王师傅的擀面杖"咚"地砸在地上:"好!
我这把老嗓子,能喊得半条街都听见!"
刘大姐突然扯了扯宋知夏的衣袖,指节上还沾着账册的墨迹:"娘子,方才那灰影揣在怀里的...莫不是火折子?"
宋知夏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三个月前赵家纵火烧坊的场景突然涌进脑海——火星子从草垛窜上房梁,她抱着最后一坛酸浆水往外跑,头发梢都着了火。
司徒景的手及时覆上她后颈,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我让老陈头加派了暗桩,后巷的草垛全换成了湿土,房梁也刷了防火的桐油。"
"明儿开始,工坊的豆浆渣子别倒在后巷。"她深吸一口气,豆干香混着槐花香涌进鼻腔,甜得有些发腻,"让小赵带两个护院,把渣子倒在东头的粪坑——冯远山要放火,总得找引火的东西。"
第二日卯时三刻,宋记豆腐坊的晒豆场炸开了锅。
王师傅赤着膊,举着两筐发了芽的黄豆,嗓子喊得像破锣:"这可怎么得了!
新收的豆子全发了芽,做出来的豆腐该有多酸!"几个小工蹲在地上捡豆子,指甲盖大的芽尖在晨露里泛着青,看得人直皱眉。
李三缩在街角的酱菜铺后,喉结动了动。
他昨日在悦来客栈听冯先生说,宋记的黄豆出了大问题,今日特意来瞧——果然,晒豆场上堆着半人高的芽豆,王师傅正揪着账房的伙计骂:"上个月陈记粮行的豆子就不该收!
现在倒好,全砸手里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铜壳子被体温焐得发烫。
冯先生说,只要烧了宋记的芽豆堆,再往剩下的好豆里撒把霉粉,宋知夏就得求着郑家人买豆子——到那时,郑家就能把黄豆价抬到天上去。
"李三!"
身后突然传来低喝,李三惊得差点把火折子掉在地上。
回头见是老陈头的手下阿狗,正拎着两串糖葫芦晃过来:"冯先生让你去悦来客栈,说有新差事。"
李三捏着火折子的手松了松,目光又扫向晒豆场——王师傅还在骂,小工们正把芽豆往竹筐里装,竹筐边沿沾着湿乎乎的豆浆渣。
他舔了舔嘴唇,把火折子往怀里塞了塞:"你先去,我再瞧两眼。"
阿狗走后,李三猫着腰绕到工坊后墙。
老槐树的影子里,堆着半人高的豆浆渣,泛着酸溜溜的甜。
他蹲下来,用指尖戳了戳豆渣——是湿的,正好引火。
正打算摸火折子,墙内突然传来宋知夏的声音:"把芽豆装上车,送去城南的穷汉窝。"
"娘子,这豆子做不成豆腐,可喂猪都嫌酸啊!"是小赵的声音。
"穷汉窝的孩子们连酸豆腐都吃不上。"宋知夏的声音轻得像片云,"装上车,我亲自去送。"
李三的手指在火折子上顿住了。
他望着墙内晃动的人影,突然觉得冯先生的话有些不对——宋知夏要是连芽豆都舍得分给穷汉,又怎会急着买黄豆?
可晒豆场上的芽豆堆得那么高,王师傅骂得那么狠...他咬了咬牙,摸出火折子藏进袖筒——等宋知夏走了,他就烧了这堆豆渣,再往好豆里撒霉粉,冯先生说的赏钱,够他娶西市的绣娘了。
日头爬到中天时,宋知夏坐着牛车出了工坊。
李三盯着车后颠簸的芽豆筐,直到车影消失在巷口,才猫着腰溜进后巷。
老槐树下的豆渣堆泛着白,他摸出火折子,"咔嗒"一声擦出火星——
"李三?"
身后突然响起清润的男声,李三手一抖,火折子"啪"地掉在豆渣上。
回头见司徒景站在巷口,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的玉牌闪着冷光:"冯先生在悦来客栈等你,怎么躲在这?"
李三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他望着司徒景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又瞥了眼地上的火折子,干笑两声:"我...我来找茅房。"
司徒景弯腰捡起火折子,指腹擦过铜壳子上的划痕——那是李三昨日翻墙时刮的。
他将火折子收进袖中,目光像把刀:"宋娘子说,穷汉窝的孩子们等着芽豆当零嘴,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帮着搬筐?"
李三的喉结动了动,转身就跑。
护院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时,他听见司徒景轻声说:"告诉冯先生,宋记的豆渣,烧不得。"
当晚,宋知夏坐在账房里,望着司徒景递来的火折子。
铜壳子上还沾着豆渣的酸气,她指尖摩挲着壳子上的划痕,突然笑了:"冯远山以为我急着补黄豆,可他不知道...上个月我让陈七去北边收了黑豆。"
司徒景将茶盏推到她手边:"你早就算到郑家人会断黄豆?"
"郑痞的手段,我太熟了。"宋知夏喝了口茶,喉间泛起豆香,"他上次用毒,这次用火烧,下次...怕是要往我豆腐里掺东西。"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月光被云遮住一半,"李三今日没烧起来,冯远山肯定要换法子。"
"你想怎么办?"
宋知夏的目光落在案头的黄豆筛子上,筛底躺着几颗黑豆,乌亮如漆。
她伸手将黑豆拢进掌心,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豆堆上的叶子:"既然他要找机会,我就给他个大机会——大到他舍不得错过。"
司徒景的眼底泛起笑意:"需要我做什么?"
"明日让老陈头的人放风,说宋记的新豆渣能做豆腐乳。"宋知夏打开抽屉,取出张纸画了个圈,"再在晒豆场东边挖个地窖,越深越好。"
她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影里仿佛又晃起灰布裹头的身影,"冯远山要找我的弱点,我就给他个装满'弱点'的地窖——等他钻进来..."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指尖在纸上画了道叉。
月光重新爬上"宋记豆腐坊"的匾额,将"宋"字的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把悬在夜空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