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飘着新磨豆浆的甜香,王师傅正往石磨里添泡发好的黄豆,见她进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娘子,按您说的,那批'新豆腐'装了五坛,都封了红泥。"
他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墙角盖着草席的陶瓮,"豆汁里加的紫草汁,泡一晚上该渗进豆腐里了。"
宋知夏掀开草席一角,浅紫色的豆腐在瓮里颤巍巍的,像浸了晚霞的云。
她指尖轻点瓮沿:"等会让阿福把这几坛搬到西厢房,门别闩死。"又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这是朱砂粉,撒在门槛内侧,李三要是踩上去......"她顿了顿,眼尾微微上挑,"让他留个红脚印。"
王师傅接过布包时,掌心被硌得发疼——里面除了朱砂,还有半块碎瓷片。
他突然明白过来,喉头动了动:"娘子是要......"
"要抓现行,就得让他留下点甩不脱的东西。"宋知夏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麻雀在槐树上扑棱翅膀,"郑痞上次在豆腐里下毒,官府验不出来源,这次......"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叶,"我要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辰时三刻,老陈头挑着菜筐晃进街角茶棚。
他掀开盖菜的蓝布,露出几棵蔫巴巴的青菜,凑到常来的茶客耳边:"听说宋记新出了豆渣乳?
我今早路过工坊,见王师傅往西厢房搬陶瓮,那味儿......"他抽了抽鼻子,"酸中带鲜,比去年的臭豆腐还勾人。"
茶棚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哦"声。
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敲了敲茶碗:"老陈头可别瞎说,宋娘子的豆腐从不出歪门邪道。"
"我瞎说?"老陈头拍着胸脯,"昨儿后半夜我起夜,瞅见李三那混球在工坊墙根转悠!"他压低声音,"李三是谁?
上回赵家纵火的帮凶!"
茶棚里的声音突然静了。
与此同时,宋记工坊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陶瓮上的红泥在日头下泛着暗哑的光。
墙角的朱砂粉细细铺着,像一道无声的网。
月上柳梢时,李三蹲在工坊后墙根。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囊,里面装着冯先生给的迷药粉——冯先生说,只要把药撒进那批"豆渣乳"里,等宋记的豆腐吃死了人,官府自然要封她的坊。
他咽了口唾沫,指尖蹭过粗糙的砖墙,当年纵火时蹭破的疤还在发痒。
"吱呀——"
西厢房的门突然响了一声。
李三猛地缩成一团,看着个身影扛着麻袋走出来,骂骂咧咧:"这破豆渣乳熏得人脑仁疼,明儿说啥也不干了!"
等那身影走远,李三才猫着腰溜到窗前。
月光透过糊着旧纸的窗棂,正照在五坛红泥封的陶瓮上。
他搓了搓手,刚要撬瓮盖,脚底板突然一凉——什么东西硌了他的鞋?
他蹲下身,借着月光看清地上的红色粉末,心跳陡然加快。
冯先生说过宋知夏精于算计,可他没想到......
"啪!"
后窗突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得陶瓮上的红泥簌簌往下掉。
李三手一抖,布囊里的药粉撒了半袋在瓮盖上。
他正要跑,腰间突然一紧,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
"别喊。"司徒景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你喊一声,这满屋子的'豆渣乳'可就要见官了。"
李三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能闻到身后人身上的沉水香,混着工坊里未散的豆腥气,熏得他眼眶发酸。
有个护院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墙上,另一个捏开他的嘴,灌了口凉水——不是迷药,是加了盐的凉白开。
"带他去账房。"宋知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穿着月白棉裙,发间只插了根木簪,却比穿金戴银时更让人胆寒,"把陶瓮和他的布囊都带上。"
账房的烛火噼啪炸了一声。
李三被按在长凳上,看着宋知夏掀开陶瓮盖。
浅紫色的豆腐上落着些白色粉末,在烛光下泛着可疑的光。
她用银簪挑了一点粉末,放进旁边的铜盆——盆里泡着半块生肉,眨眼间,肉皮就泛起了细密的水泡。
"砒霜。"张郎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这位官府验毒师捻着胡须,目光像刀,"混了石膏粉的砒霜,毒性慢,却能让人慢慢烂穿肠胃。"他指了指李三怀里的布囊,"这袋子里剩下的,和盆里的一样。"
李三的裤裆突然湿了一片。
他望着宋知夏放在案上的朱砂包——那上面还沾着他鞋上的泥,再看自己脚底板的红印子,像踩了血。
"冯先生说,只要坏了宋记的名声......"他的牙齿打战,"他说郑公子会保我......"
"保你?"宋知夏的声音突然轻了,"郑痞连自己都保不住。"她翻开案上的状纸,墨迹未干,"你昨夜去悦来客栈见冯远山的账,司徒公子的人记了三本;你上个月在城南赌坊欠的三十两银子,是冯远山替你还的;还有......"
她抽出一张纸,"这是你娘在药铺抓药的方子,连甘草的分量都记着——郑家人拿你娘的命要挟,对吗?"
李三突然哭了。
他想起昨儿傍晚,冯远山的手下拎着药包站在破屋门口,说"你娘的喘病要是断了药......"
他想起工坊里那些吃他分的芽豆的孩子,想起宋知夏上个月塞给他的十文钱,说"给你娘买块糖"。
"我招!"他重重磕在地上,额头撞得红肿,"冯先生让我往豆渣乳里下砒霜,等吃死人就说是宋记做坏了豆腐!
他还说......"他抬起头,眼泪混着鼻涕,"他说郑公子要让宋娘子蹲大牢,好抢她的黄豆方子!"
账房的门被推开,司徒景举着个檀木匣子走进来。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账本、借据、还有半块带血的帕子——那是冯远山上个月打杀乞丐的证据。
"连夜送京。"司徒景将匣子递给张郎中,"钦差大人明日辰时到。"
张郎中接过匣子时,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了眼李三,又看了眼宋知夏,突然一揖到底:"宋娘子大智大勇,张某佩服。"
第二日卯时,青河县衙外的鼓被敲得震天响。
宋知夏站在工坊门口,看着衙役押着冯远山往大牢走。
冯远山的青衫被扯得乱七八糟,往日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他经过宋知夏时突然抬头,眼睛红得像血:"你等着!
郑公子不会......"
"住口!"为首的衙役一鞭子抽在他背上,"钦差大人已经查了郑家在北边的粮栈,你当朝廷的眼是瞎的?"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糖葫芦喊:"宋娘子的豆腐没毒!
昨儿我孙子还吃了两块!"陈七挤到最前面,举着块白生生的豆腐:"这是我刚买的!
宋记的豆腐,比月亮还干净!"
宋知夏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阳光穿过"宋记豆腐坊"的匾额,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暖光。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钥匙——那是工坊地窖的钥匙,里面存着陈七从北边收的黑豆,乌亮如漆。
远处传来马蹄声。
司徒景骑着枣红马过来,腰间的玉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跳下马,将个锦盒递给她:"京里来的信,皇上夸你'巧思济民'。"
宋知夏打开锦盒,里面躺着块金牌,刻着"御赐皇商"四个小字。
她指尖拂过金字,突然听见街角传来争吵声——两个商贩正抢着买宋记的豆腐,一个举着铜钱,一个提着刚摘的鲜笋。
"娘子,"王师傅从工坊里跑出来,额头上挂着汗,"后堂的磨又不够用了,要不要再添两副?"
宋知夏望着工坊里忙碌的身影,闻着飘了半条街的豆香,突然笑了。
她将金牌收进锦盒,转头对司徒景说:"等忙过这阵,我想......"
"想建个豆腐学堂?"司徒景接过话头,眼底的笑意像化了的蜜,"教穷人家的孩子磨豆子、点卤水,让豆腐香飘遍大周朝?"
人群的喧闹声里,宋知夏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城墙。
那里有更宽的河,更远的山,还有数不清的豆田在等她。
风掀起她的裙角,她听见自己说:"不止豆腐。"
阳光正好,将"宋记豆腐坊"的匾额照得发亮。
某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挤到她脚边,举着半块豆腐仰起脸:"姐姐,这豆腐真甜!"
宋知夏蹲下身,替小丫头擦掉嘴角的豆沫。
她望着丫头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初穿来那天,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吵闹——那时候她站在退婚的喜棚下,手里攥着块冷硬的豆腐。
现在,她攥着的是整个春天。
街角突然传来敲锣声。
报童举着新出的话本跑过,脆生生喊:"看呐!
宋娘子智破毒豆腐案——"
宋知夏站起身,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有挑着豆筐的老农,有挎着竹篮的妇人,有追着糖画跑的孩子。
风里飘着炸豆腐的香气,混着新磨豆浆的甜,像首没写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