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望着"宋记豆腐坊"匾额下攒动的人头,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银钥匙。
那钥匙贴着肌肤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地窖里那批乌亮的黑豆,是陈七连夜从北边赶回来的,每一粒都裹着晨露般的潮气,此刻正安静躺在陶瓮里,等待着变成新的豆腐、豆干、豆腐乳。
"娘子!"王师傅的粗嗓门撞破人声,他沾着豆沫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后堂那三副磨轮轴都冒火星子了,张二力说再添两副,他能带着小子们连夜凿石磨!"
宋知夏转头时,发间银簪晃过一道光。
她望着王师傅泛红的眼尾——这老匠人自打豆腐坊起火那夜就没睡踏实,眼下青黑得像沾了墨,可说起磨具时,眼里的光比刚点的卤水还亮。
"添。"她应得干脆,指尖点了点王师傅胸前的围裙,"让张二力挑最好的青石,钱从郑痞那处收的账里支。"
王师傅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得嘞!
那老匹夫占了咱们半条街的铺子,这回可算给咱当回长工!"他转身要跑,又回头补了句,"对了,刘大姐在账房等您,说新收的黄豆有两船过了水,正跟牙行理论呢!"
宋知夏的脚步顿在工坊门口。
穿堂风裹着豆香扑来,混着远处炸豆腐的噼啪声,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郑痞往豆腐里投毒,满街喊着"宋记毒豆腐"时,也是这样的穿堂风,卷着烂菜叶砸在她脸上。
如今那间泼过脏水的铺面,正挂着"宋记分号"的新匾,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去账房。"她对跟上来的小丫头招招手,"让小赵把上个月的销货单带着,再请司徒公子来一趟。"
账房里,刘大姐正捏着算盘拍桌子。
她粗布裙角沾着黄豆渣,指节敲得账册哗哗响:"周牙行说雨水泡了豆子?
我隔着船板都闻见霉味了!
上回郑痞囤黄豆压价,你们帮着抬秤,这回倒来跟我讲天灾?"
"刘婶。"宋知夏扶了扶她发颤的手腕,转头对缩在墙角的牙行伙计笑,"这样吧,那两船豆子我收,按七成价。"
"娘子!"刘大姐急得直跺脚,"七成连本钱都不够——"
"但我要周牙行往后三个月的黄豆,每石便宜五文。"宋知夏截断她的话,目光扫过伙计青白的脸,"你家东家欠着郑痞的赌债,上个月还拿十船糙米抵了一半。
我替他把剩下的债清了,如何?"
伙计的喉结动了动。
窗外传来马蹄声,司徒景的声音先一步飘进来:"宋娘子这算盘,可比我的玉扳指还精。"
他掀帘进来时,腰间玉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宋知夏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笑——那笑里裹着点纵容,像春夜的雨,湿湿地漫过来。
"京里的信说,北境商队这个月能通。"他将一卷羊皮地图摊在账桌上,指尖划过黄河以北的路线,"契丹人爱喝奶豆腐,我让人试过,咱们的冻豆腐泡奶,比他们的做法香三倍。"
刘大姐凑过去看地图,粗手指点着"幽州"二字:"那地儿冷得能冻掉耳朵,咱们的豆腐运过去......"
"用冰车。"司徒景抽出支狼毫,在"沧州"处画了个圈,"这里有我家的冰窖,存着去年的冬冰。
从青河装货,三日到沧州换冰车,七日能到幽州城。"
小赵抱着销货单跑进来,额角汗湿了额发:"娘子,上个月分号卖得最好的是荠菜豆腐,可南边客商用鲜笋换豆腐的越来越多,说想尝尝笋香豆腐......"
宋知夏的手指在桌沿轻叩。
她望着窗外——几个小乞儿正蹲在墙根,舔着分号伙计给的豆腐脑,鼻尖沾着糖霜。
三个月前他们还举着"毒妇"的牌子砸门,如今却追着送豆腐的小车跑。
"王师傅。"她提高声音,王师傅的脑袋立刻从门外探进来,"把后堂那口大缸清出来,明天开始试做笋香豆腐。
刘婶,让人去南边收鲜笋,要嫩得能掐出水的。
小赵,记着去茶肆听客人们嚼舌根,他们说'要是有辣豆腐就好了',咱们就做麻辣豆腐;说'豆腐能下酒就妙了',咱们就做醉豆腐。"
司徒景的目光落在她发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从前总像蒙着层雾,如今却亮得能照见人——像他第一次在集市看见她时,她举着块白生生的豆腐,说"这是酸浆点的,不苦"。
"还有。"宋知夏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带着点凉,"郑痞那处不是有间空着的酒坊?
我让人收拾出来,做豆腐乳。
用黑豆做的,装在青釉坛里,坛口封荷叶——去年陈七说,北边的老秀才就爱闻荷叶香。"
"好。"司徒景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底渗进来,"我让人把荷叶船从苏州调过来,选最嫩的六月荷。"
暮色漫进窗棂时,工坊里的灯次第亮起。
宋知夏踩着青石板往磨房走,鞋跟叩出清脆的响。
王师傅正蹲在新磨前,用砂纸打磨石纹,火星子溅在他围裙上,烧出几个小洞。
"娘子您瞧。"他扯着宋知夏看磨盘,"我让人在磨心加了铜箍,转起来更顺溜。"石磨转动的声响里,他压低声音,"方才我去茅房,瞅见个穿青布短打的,在巷口转悠。
帽檐压得低,瞧不清脸,可那眼神......"他搓了搓胳膊,"跟郑痞手下那几个恶奴似的。"
宋知夏的脚步顿住。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带来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像雨前的味道,又像鞋底沾了野地的泥。
"景。"她唤了声。
司徒景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月光落在他腰间玉牌上,泛着冷白的光。
"我让阿九跟着。"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从西市跟到这里,走得很慢,像是踩点子。"
宋知夏望着巷口那团模糊的黑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肩头微微起伏,像是在数工坊的窗户。
她摸了摸袖中那把银钥匙——地窖里的黑豆,磨房里的新石磨,账房里的销货单,还有司徒景握在手里的商路图。
这些东西加起来,足够让有些人红了眼。
"去拿盏灯笼。"她对王师傅说,"照照巷子。"
王师傅应了声,转身跑向门房。
那黑影似乎察觉了动静,突然加快脚步往巷尾走。
司徒景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便跟着追了过去,青衫下摆被风掀起,像片要飞的云。
宋知夏站在原地,听着渐远的脚步声。
灯笼光从门房漏出来,照亮墙角那摊新鲜的泥印——是双麻鞋的印子,前掌磨得薄,后跟上沾着半片碎瓷。
她蹲下身,捡起那片碎瓷——上面沾着点暗褐色的痕迹,凑到鼻前,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
更远处,传来司徒景的声音:"阿九,跟上。"
晚风卷着豆香扑来,宋知夏将碎瓷收进袖中。
她望着工坊里晃动的灯影,听着磨豆声、说笑声、火苗舔着锅底的噼啪声,突然想起初穿来那天——喜棚下的冷豆腐,泼在身上的污水,还有围观人群的嘘声。
现在,她有新的磨,新的豆,新的商路,还有新的麻烦。
但麻烦从来不是用来怕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往磨房走去。
王师傅的吆喝声从里面传出来:"都精神着点!
明儿新磨开磨,头锅豆浆要甜得能赛过蜜!"
巷尾传来脚步声。
司徒景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清晰,他手里捏着截断了的帽带,上面绣着朵褪色的芙蓉——那是郑痞家仆役的标记。
"跟着。"宋知夏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豆堆上的雪。
司徒景笑了,将帽带收进袖中。
灯笼光映着他的眼,里面有星子在跳。
"好。"他说。